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

北雁(九)

(九)

Z城漫长的冬天结结实实地来了。两场大雪过后,道路结了一层薄冰,湿滑难行。学校放了冬假,美国的本科生纷纷收拾行装回家过大年,期盼着圣诞夜阖家团圆的大餐。校园俨然成了一座积雪覆盖的空城。

这三个礼拜的假期对Z大的中国学生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酝酿了一个秋天的旅行计划得以付诸实施,就像成群的大雁一般,结队南飞,暂时忘掉风和雪。

柳亦青环顾了一周,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连老板都回家过圣诞去了,学生们自然更是无心恋战,回家的回家,出游的出游。实验室里只听得见冰柜制冷机的低低轰鸣,像是被遗弃在世界的角落。柳亦青叹了口气,重新转身把头深深地埋在电脑屏幕前。老板走之前找他谈了一次,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实验室最近有两项重要的经费都没有申到,明年的资金会更加紧张。老板的话只说到这里,但柳亦青清楚地明白他背后的那层意思:如果你再不能有所进展的话,你只好走人。新鲜血液会像割不尽的韭菜一样一茬茬地生长出来,必须有人腾地方。柳亦青再一次跟老板重申了他在研究方向上的不同看法,会面再一次不欢而散。尽管嘴上这么说,柳亦青不会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心里不时掠过一阵阵惶恐。坐在实验室里,柳亦青皱起眉头,重新抓起桌子上老板以前的论文。此时的他就像在沙漠里绝望地寻找绿洲的旅人,尽力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就这么艰难地走下去。仿佛看得见希望,却永远够不着。

唯有琳达选择了北上。自从上个月跟Andy明确了男女朋友关系以后,Andy就三番五次地邀请琳达陪他一起回家过圣诞。琳达虽是在美国读的本科,却还真未曾在美国家庭里过过圣诞,好奇心和新鲜感占了上风,再加上拗不过Andy,便也就答应了。Andy来自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偏僻小镇,在Z城北边五个小时左右车程的地方。出发的那天Andy格外兴奋,上了车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扭过头对琳达眨眨眼睛,笑着说道:“以后这几天你跟着我听我的就行啦!我的家人肯定会喜欢你的。”还不忘卖弄一句刚学的中文:“您就擎好吧!”逗得琳达哈哈大笑。说罢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向着北方更加阴霾的天空疾驶而去。

就在此时此刻,南加州明媚耀眼的阳光下,一辆新款的克莱斯勒跑车正奔驰在高速路川流不息的车流中。窗外一棵棵棕榈树的高大身影匆匆掠过,带来一股扑面而来的热带气息,那是一种和Z城截然不同的味道。江心雁坐在车后座上望着窗外出神地想,谁能想到,就在上午,她还身处Z城的冰天雪地,而这会儿,冬天的记忆仿佛已经恍若隔世。

加州旅行的计划是她筹备已久的。在美国幅员辽阔的国土上,有太多地方她想亲眼看一看。她叫上了孙静菲,琳达陪Andy回家去不了,于是她又拉上了另一个室友杜晓佳。事实证明这个决定相当英明——在订便宜机票和旅馆这方面,杜晓佳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用不知道从哪儿搜罗来的打折信息和省钱技巧,使这趟旅行的成本降低了一大截。江心雁又请来了会开车的师兄许思源,后来高卓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他们的出游计划也强烈要求入伙,江心雁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于是便凑齐了他们现在满满一车的五个人。

“没想到美国这儿的路上也这么挤,快赶上北京四环了。”副驾驶座上的孙静菲望着前面密密匝匝的车阵有感而发。

司机高卓瞥了一眼仪表盘,镇定自若地说道:“不错了,还能开到时速四十英里。”

许思源插嘴说:“洛杉矶是美国汽车数量最多的城市了,光道路就占了整个城市百分之三十的面积。”

“哇,是么!”孙静菲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的表情,“难怪说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

“洛杉矶铺得特别开,公共交通也不发达,没有车寸步难行。能不挤吗?”许思源说。

江心雁指着窗外的车流:“可你看他们挤归挤,倒是一点儿都不乱,很少有国内常见的那些钻来钻去并道夹塞儿的。”

许思源叹了口气,对江心雁说道:“这就是习惯和环境的力量,大家都不抢,你也就不好意思抢。反之,如果大家都抢,你不抢你就受欺负。”

“我在国内开车就感觉仿佛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跟人斗,”高卓补充说,“总想超人一头,都不甘心吃亏吧还都想占人便宜,结果就是人人都寸土不让。”

“有些司机素质太差。”孙静菲说。

“这跟素质没关系,难道美国人天生素质就比中国人高么?”许思源反驳道。

“还是管理方式有问题,那些马路杀手都没人管。”高卓瞥了一眼孙静菲,“美国人的自觉也都是胡萝卜加大棒训练出来的。”

“也有整个社会心态的问题。竞争压力大,没有安全感,失败者没有尊严没有保障什么也得不到,谁输得起让得起?怕是这种思维模式早就已经深入人心,所以路上谁也不乐意谦让。”许思源不无忧虑地说道。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江心雁点点头,“没有一个良性的机制。赢家可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输家只能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或者忿忿不满地怀恨在心。结果人们都不顾一切想压别人一头。”

“原始森林里都是偏执狂。”许思源接过话茬儿调侃了一句。

“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学会平心静气地上路。”孙静菲往座椅背上一靠说。

“咱们老祖宗早就会了。”高卓自嘲似地笑了笑。

然后几个人便沉默了。每每一个小话题越讨论越大,上纲上线到这样的地步的时候,结局只能是一声叹息和长久的沉默。

杜晓佳刚才在众人的讨论中靠在座椅上酣睡正香,这会儿周遭突然没了动静,反倒被安静“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望着窗外一闪而过一成不变的风景,依然带着三分睡意问道:“还有多久才到?”

高卓看了一眼拿在孙静菲手里的GPS,回答道:“快了,到圣莫尼卡小城中心大概还要二十分钟。”说罢通过后视镜扫了一眼后座上尽显疲态的三个人,“你们都先迷瞪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们。”又转头望着孙静菲,“你也睡会儿吧。”

孙静菲冲高卓嫣然一笑:“没事,我不累。我从小就喜欢趴在床上看地图,坐在车里看路标,我们家一起出去玩都是我指路。你开吧,我帮你看着,还能跟你聊聊天,防止你犯困。”

高卓心里涌过一阵悸动,嘴上却说着:“谢谢。你要是困了也别硬撑着,待会儿还要逛海滩呢。”

“我真不困。好不容易出来享受阳光,睡着了看不见多可惜呀!”孙静菲一脸阳光,“你不觉得旅行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最最幸福最最值得珍惜的吗?因为你那时走着的路、看着的景、遇着的人,基本上在你的一生中都不会再经历第二次。多神奇!”

高卓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只能点头重复道:“是啊,想想真是神奇!”

突然,他们前面的车徐徐刹车停住,左右两边的车也先后减速停止,车流不动了。“怎么回事?”孙静菲问。

“不知道,好像是前面堵住了,也许是出了事故。”高卓看了看手表,估算着时间。

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往前蹭了又一刻钟,依然不见任何情况好转的迹象。高速公路上的车群在发动机的低鸣声中震颤着,散发出一片片的热流,不耐烦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这么堵下去,该赶不上看日落了。”高卓一脸焦急。

“要不咱们下高速走小路开过去吧。”孙静菲提议。

“可GPS就指不了路了呀,肯定还是叫咱们上高速。”

“我刚才研究了一会儿这附近的地图,已经找清楚路线了,我来给你带路吧。”孙静菲如此自信的声音高卓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高卓瞥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上的三个人都在冬日下午的暖阳下东倒西歪地睡着,然后转头盯着孙静菲,“你行吗?”

“怎么,瞧不起我?”孙静菲有些不满地说道。尽管这是她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坐飞机去别的城市旅游,出发之前连要不要带I-20都是咨询的高卓,她对自己的方向感和认路能力还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高卓赶忙解释:“没有没有!哪儿敢哪!”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便点头道:“行,听你的!我从下个出口出去。”

下了高速果然速度快了不少,高卓按照孙静菲的指令七拐八绕,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圣莫尼卡。停稳车拉好手刹,高卓不禁重新打量了一番孙静菲。在他以前的印象中那个犹豫、单纯、遇事总是拿不定主意的孙静菲,今天给了高卓一个全新的感觉,仿佛欣赏一件雕塑艺术品,看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其实一直看的都是背面。是她对自己特别擅长的事情才有信心?还是来美国独立生活的几个月改变了她?高卓不知道答案。看来《围城》里面说得没错,“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只有共同旅行一段时间,才有可能让两人彼此看透。

一行五个人穿过圣莫尼卡小城的中心购物街,迎着斜阳走向海滩。江心雁回望了一眼圣莫尼卡整整齐齐的街道和小房子,对许思源说道:“美国的小城镇都是差不多这样吧?中心有一小片生活区,周围是一栋栋小别墅的居住区,再往外有一些超市和购物广场。”

许思源点点头:“嗯,我去过不少类似的小城镇,有的连街名起得都差不多,什么Main啊State啊之类的。”

高卓狡黠地一笑:“这就是资本主义新农村。”

“其实这儿根本不算小了,”许思源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我见过特别偏僻荒凉的地儿,要啥没啥,那才真的是‘小’镇,宁静安逸。”

“你说那儿的人住在那种地方,时间长了就不憋得慌吗?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太无聊了。”杜晓佳插了一句。

“你还别说,人家兴许就喜欢那种简单安谧的生活方式,不喜欢大城市,反正小村子里也挺舒服,不至于条件简陋物质匮乏。”江心雁说,“这不,住大城市里的人放了假还迫不及待地往乡下跑呢。”说罢指了一圈他们五个人自己。

“可长时间住下去肯定不行,这种日子终归太平淡了。”杜晓佳撇撇嘴,“反正我将来肯定要住在大城市周边。”

高卓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经常想,要是老待在人烟稀少的小村子里,安安静静地,缺少外界足够的感官刺激,人会不会逐渐变木变傻?”

“我倒觉得生活简单一点儿没什么不好。”孙静菲看了一眼高卓,说道。

许思源说:“要说生活的丰富多样和多变性,美国哪儿也比不上国内。”

“国内生存环境那么恶劣,活着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杜晓佳说,“我妈跟我说,回来才是不孝。”

许思源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国内的生活,既看不到上限也看不到下限,所以既充满着希望又总觉得不安全、不踏实;国外的生活,看得到下限因此稳定,但同时也看得到上限,故而时常感到乏味。”

“我宁愿选择稳定、舒适、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同时也让我的家人享受这种安全的快乐,这才是对亲人负责呀!”杜晓佳立场坚定,“就是光比自然环境,答案也很明显。你们知道现在国内大城市的肺癌发病率有多高吗?”

“其实选择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个个人取舍的价值观问题。”高卓低着头说。

许思源继续说:“那天我在网上看见个比喻,说国内的生活像是买股票,可能大涨,也可能大跌;国外的生活则像是定期存款,赚不了多少,也亏不到哪儿去。”

“其实我或许到哪儿生活都能安之若素,我就是觉着自己的根儿不在这儿,”江心雁望着面前广场上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异国面孔说道,“美国给不了我家的感觉,给不了我奋斗的动力。”一瞬间,她想起了新生欢迎烤肉宴上认识的牛师姐。

“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许思源望着江心雁说,“另外,我也不想要那种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的生活。”

“你将来想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呢?”走在后面的高卓问孙静菲。

孙静菲静静地抬起头来,像是望着前面很远很远处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小声说着,“我总是怕去想,怕自己也要面临必须作出选择的那一天。”

“那就慢慢去探索,慢慢去想吧,”高卓试着眯起眼睛,也望向那个在地平线上的点,“有时候,活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他们走上了沙滩,远处若隐若无的小山的轮廓背后,一缕血红的残阳正在渐渐下沉。几个人纷纷拿起相机,记录下这壮观的落日。没有人说话,只隐约听得见不远处一群小孩在沙滩上嬉闹的欢声笑语,以及海水冲刷上岸的阵阵破碎声。一群海鸥迎着夕阳飞着,在海风中奋力地挥动翅膀,试图改变飞行的方向。

这还是江心雁第一次从太平洋的另一侧凝望这片大海,海风吹乱了她的一头短发。“海的那边,就是中国了吧。”她自言自语道。

孙静菲走过来,好像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是啊。出国以后第一次离家这么近。”

江心雁笑了:“那也还离得远着呢。”

许思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说:“这儿的夕阳一落山,那边儿的朝阳就要升起来了吧。”

高卓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像是对即将赶往另一边地球“上班”的太阳行注目礼。小时候,他经常喜欢胡思乱想:如果沿着一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儿?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地球是圆的,冲着任何一个方向走,最终都能从地球的另一边绕回来。现在,他想,世上所有的路都有着相似的起点和终点,人们在路上走,都只不过是为了逃离一座围城,然后走向另一座围城。

2012年10月12日星期五

秋天

你睡着了
外面是水阴阴的天
任由时光的列车带我们赶路
我睁开无助的双眼

如果你也见过这样的幻夜
像潮汐一样命中注定
就让大海冲刷泪痕
洗掉满脸风尘往事如烟

走在异乡的路上
只为瞥一眼故土身旁的彼岸
明暗交错的广场角落里
那一曲月光是谁在弹

我的脚步你在跟
却总隔着两句再见
你的心事我在看
便化作一张沉默的相片

沙漠里一对远行浪子的共同渴望
山脚下两位僧尼之间的虚妄欲念
是梦里出现了故乡
还是故乡里生出了梦

我们经过这里
又匆匆离去
注定像不甘坠落的尘埃
随风飘散

想起最初的最初
我是地平线上一抹残阳
流淌过鲜红的漫山遍野
才知道你就是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