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9日星期二

小木桥下的涟漪

北京时间6月16日15:38,姥姥安静地走了。收到妈妈告知我此事的邮件,却是在陌生的芝加哥,6月18号的上午,一个明媚又炎热的夏日。当时正站在舒适的教室里给学生讲课,这是夏季学期的第一天,仿佛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两个小时的一堂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我顺手用手机查了查邮件。看到这个消息,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呆立在讲台上,手足无措。接下来的半堂课,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我只记得在一群人面前机械地说话、机械地演算、机械地在黑板前走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逃离这里,脑海里却一幕幕过着姥姥在我记忆中留存的点滴片段,好几次差点儿在讲台上说不出话来。

姥姥1930年出生于南京。姥姥小时候亲历日寇侵华战争,学校被鬼子逼着教授日语,后来姥姥辗转多地上学,却一生都没有原谅狗娘养的日本人。1949年南京解放后参军进入二野军大(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后随军入川,先后在成都军区文工团、空军政治部。1953年调去北京上大学,随后进入五机部(兵器工业部),参与了许多武器(如自行火炮等)的标准化制订工作。

我的童年和姥姥家的记忆是分不开的。那时候,学校一放寒暑假,由于父母平时都还要上班,便总是在早上不嫌麻烦地倒上三趟车,带我去姥姥家玩,晚上再接我回去。我的表弟也几乎天天都去姥姥家,因此我们俩便经常可以一起玩。他是我舅舅的儿子,在一起时间长了我总是随着他一起叫“奶奶”而不是“姥姥”,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写下“姥姥”二字看着都显别扭。

以前听过一个笑话说,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个人里,总是姥姥对你最亲,因为姥姥对于你跟她有血缘关系的确定程度最大。至少对于我来说,情况确实如此。每次我和表弟去玩,她都为我们做一顿可口的午饭。她也关心我们的功课,同时还陪我们一起玩——我们下军棋的时候她就充当裁判,我们无聊的时候她就给我们讲故事。哪个小男孩小时候不爱个枪炮坦克军事武器什么的?而这正是姥姥的专业,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了不少新奇的军事知识和故事。然而姥姥的宠爱却又不是溺爱,她总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比如每次,她总是“强迫”我们多吃水果蔬菜、少吃零食饮料,我们一旦在电脑前待的时间长了她都会“赶”我们出去散步,活动身体放松眼睛,还带着我们做广播体操。

姥姥家在北三环东的樱花园,北边紧挨着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小时候这片地方非常宁静并不繁华,大概只有两趟公交车能到。姥姥经常带我去元大都公园散步游玩。这里曾是元代的城墙和护城河,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公园里有一座只有五六层楼高的小土山,山上的树草之间被人踩出一条条光秃秃的小土路,我总是爱在山坡上跑来跑去,窜上窜下。土山的脚下有一座小亭子,姥姥经常在那儿和她的老友们聚会谈天,一起合唱老歌,唱苏联的歌,唱军人的歌。小亭子再往北一点儿就是护城河,常年缺水,河水泛绿。河上有一座小木桥,红色的木漆已被磨去大半,露出灰色的质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捡拾岸边的小石子,站在桥上扔下去,听那“咕咚”的声音,看那泛起的河水波纹,一圈圈地弥散开,让河水都抖动起来,再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姥姥会带着我沿着河岸散步,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咕咚来了”的故事。

自从我出国留学,见到姥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姥姥也越来越老,头发变得灰白且日渐稀松。她每天会花更多的时间保养调理自己的身体,比如泡脚,比如按摩,调养可以花掉近一半的醒着的时间。她依然坚持几乎天天去元大都公园沿着河边散步,原来她能一直往西走到北京中轴线,与马甸桥一线的公园西门,后来就越来越短了。每次我回国见到姥姥,她总是抱住我不放,一个劲儿地说着“我可想可想你了”,一直说到热泪盈眶。“常回来看我们啊,我可舍不得你走了。”姥姥每次都这样说。

去年10月,姥姥因左半边肢体活动不便去医院检查,发现有脑膜瘤,还发现肺癌,医生认为脑瘤是肺癌转移瘤,估计活不过春节。姥姥年至耄耋,无法进行手术治疗,也经不起放疗和化疗,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方法,回家吃药静养。妈妈给我的邮件上说,最近几周,脑瘤及水肿压迫大脑,姥姥陷入昏迷,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苏醒,直到16号,他们看着姥姥的心电图慢慢平静下去。好在她入院以后就再没醒来过,所以她也没有痛苦,妈妈说。

姥姥是一个非常非常要强的人。如果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个“工科女”,尤其还是在军事工业这种明显男性主导的领域内,能够出人头地做一番事情,可以想见她有着怎样的毅力与胆魄。姥姥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因此在她身体逐渐衰弱,很多平常做起来毫无困难的动作渐渐做不动了的时候,她的脾气变得暴躁,常常骂人,对家人甚至对姥爷说一些难听的话,连请来照顾她的亲戚也忍受不了。她的病给全家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为了照顾她,姥爷、妈妈、爸爸、舅舅、舅妈二十四小时轮班倒,都异常辛苦。

每个人都在不断失去的过程中成长。本想今年七月份回国一定要好好照顾姥姥,一方面减轻一些挑在父母家人身上的担子,一方面这很可能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没曾想到头来还是晚了一个月。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我早回家一个月呢?如果我没有出国呢?姥姥在生命最后的半年时光里,是否会经常想起我呢?如果她能见到我,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我再也不知道答案,再也没有人去问。因为我不在她身边,我不在家人身边。连最后两周住院的事,妈妈都一直瞒着我,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姥姥已经在八宝山火化。妈妈她们眼瞧着姥姥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对此多少还有些心理准备,而我则什么也没有。

去年回国回姥姥家,她跟我谈起女朋友的事,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爱其所同,敬其所异。”这大概是姥姥当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吧。您放心,我会一辈子谨记。

前几年又去过一趟元大都公园,整个公园都为奥运重新翻修过了一遍。河堤被重新加固,地砖被重新铺设,小木桥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座带着金属光泽的结实的新桥。护城河两岸变成了酒吧一条街,听说还会有水上表演。樱花园周边也变得繁闹起来,不再是个安静的小地方,甚至还通了两条地铁线。然而在我心中,这里永远是童年时的样子,带有不可磨灭的姥姥的足迹,就像从小木桥上扔下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层层的涟漪,最终静静沉在河底。

小时候姥姥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我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尝一口我的手艺,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打上一盆热洗脚水,还没有来得及在她瘫痪在床时帮她擦洗一下身体。记得小时候,到了金秋十月,我经常和姥姥一起去中日友好医院附近的一条街,在道路两旁高高的树下捡豆荚。豆荚的外壳已经变干发黄发脆,踩上去嘎吱作响,十分有趣。豆荚里面是小小的坚硬的圆球形的黑豆子,每次出去都能收集到好多。豆荚掉落在地上,干瘪开裂,然而里面的豆子却坚硬无比,留存了下来,蕴藏着新的力量。

妈妈在邮件里说,就在16号姥姥去世的那天晚上11点左右,放在姥爷床上以前用来叫保姆的遥控电铃突然响了起来,保姆以为姥爷在叫她,出来问姥爷。可是此时,姥爷在大房间,卧室空无一人。这只无线电铃用了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而电铃响的时间,正是以前姥姥姥爷睡觉的时间。

我知道您的灵魂在天上看着呢。

谨以此文,献给带我走过童年的,看着我一步步长大的,我却无以为报的,要强的姥姥。

2012年6月15日星期五

北雁(七)

(七)

高卓最近有点儿烦。

博士读到第四年,对身边所有一切事物的新鲜感都已经过去,日子是越过越平淡了,像一碗忘了加盐的菜汤。每天早上睡到九点十点自然醒,上网逛逛发发邮件,中午不紧不慢地到学校吃个饭,然后到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干手头的活,挨到晚上六七点钟随便在食堂凑合一顿,接着回家处理一会儿杂事,再打几把游戏,明知该去睡觉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像这会儿一样,继续在网上溜达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脑躺上床。接下来的一天又是一个新的循环。

高卓扭头瞥了一眼靠在墙角的羽毛球拍,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去体育馆运动了。难道真的是老了么,刚来美国时的那些活力都哪儿去了,高卓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越问越不是滋味。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今天下午跟老板的那次会面。

老板的办公室在楼的顶层,面朝正南方学校中心的那一片大草坪,大块大块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在办公室满书架的论文和书上,和高卓阴暗潮湿空空荡荡的地下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次高卓心怀忐忑地敲门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总会首先被明媚的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高卓的老板名叫Luis,年过花甲却是精神矍铄,谈起学术来连续聊一个下午都不嫌累。Luis三十年前拿到了终身教职便来了Z大,从此再也没有挪窝,在系里是当之无愧的老资历“学霸”。高卓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三十年,不过Luis的经验和名气正是高卓当年选择他作为导师的重要原因之一。

Luis坐在柔软的黑色真皮转椅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目光看着高卓,微笑着问道:“进展怎么样?”

这句话基本可以被评选为对广大研究生杀伤力最强的问句。高卓调集起全身所有的自信和勇气,吸足一口气,定气凝神,努力摆出一个微笑,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才用多年修炼出来的内功回了一句:“还不错。”

见Luis微笑着做出了一个“继续”的手势,高卓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几张图表,向Luis解释道:“这是按照您上次发给我读的那篇论文上的算法模型做出来的结果。”说完忐忑不安地盯着Luis的脸,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连忙补充道:“效果不是特别好,尤其是对刚开始几秒内的数据,模型并不稳定。时间趋于无穷时,拟合曲线尾部的形状倒是挺符合我们的预期。”

Luis把图表拍在桌上,冷冷地撂下一句:“背景噪音太大,模型没法用。”老板的回复向来简练,高卓一时半会儿揣摩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老板接着说下去。Luis抬了一下眉毛,盯着高卓问道:“你试过调整指数函数里的参数了吗?”

“我试过了,没什么太大的改进。”高卓撒了个小谎,其实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修改参数上,因此还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回去还可以再多想想。”

“对模型本身你是怎么想的?”

“模型?”高卓感觉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刚才说的谎Luis识破了没有,“哦,我觉得他们论文里的模型不太适用。”

“那什么东西适用呢?你不能光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行,然后让我帮你想辙。”Luis的语气明显透着不快,“你得自己思考如何解决问题,不能每次都等我告诉你该去尝试什么。这才是做研究。你虽然还是个学生,可你不是一头蠢羊,只会站在原地干等着牧羊人用鞭子把它赶到有草的地方。你应该学会自己找草吃。”

高卓此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孤零零的羊羔,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有草的地方都被别人吃光了,只剩下些树皮树枝勉强果腹。不过为了活着走出这片荒原,还得硬着头皮把这些食之无味难以下咽的东西吞进肚子。

一阵沉默以后,Luis开口问道:“这是你的第几年来着?”

“第四年。”高卓黯然地回答。

“哦。”老板顿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以你现在这个效率下去,恐怕很难五年按时毕业。”

高卓心里一声巨响,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穿透办公室窗户玻璃的光芒变成了一道道针刺,使他感觉如芒在背。毕业这个沉重的话题,从来都是高卓不愿意提起的,这次竟然被老板先敲响了警钟。他小声嗫嚅道:“我会更努力的...”

“你的努力程度还很不够。多花点儿时间,多动动脑子。”老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

高卓僵直地站在老板面前,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不知该如何脱身。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下午,似乎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

Luis转身从桌上拿起装订好的一叠打印纸:“Daniel跟你是一年来的吧?他跟我刚写好的这篇论文,我正准备今天给投出去呢。”说完瞥了一眼高卓,“你可以跟他讨论讨论,说不定能有启发。”

高卓是Luis的实验室里唯一的中国人。平时和外国人交流起来,总觉得还是有着一层隔阂,因此不到万不得已,高卓并不怎么跟他们说话,尤其是聊学术以外的内容。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一长,在组里,他总显得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渐渐地连学术上的讨论他也不怎么参与了。

“好了。你回去接着做这个问题,下周向我汇报。”老板最后提高了音调,高卓知道这是结束会面的信号。Luis坐在转椅上脚一蹬地,转回到电脑前,又继续干他自己的事去了。

高卓机械地拖着身子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仿佛跳进了一座深井。手头的研究项目陷入了死局,他感觉自己的能力也到了极限,脑细胞不太够用,组会上跟着老板的思路走都略显吃力。他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天空高喊一百遍:“我实在做不下去了!”可都读到了第四年,真的放弃又实在让他觉得不值。

高卓暗自苦笑了一声。这个春节想回国的事,本来是打算这次会面的时候向老板提的,看来回国计划也不得不泡汤了。高卓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这将是连续第四年不在家里过的春节了。家里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小布老虎,那还是上一个春节,他当时的女友赵雪送给他的本命年吉祥物,后来不久他们分了手。如今物是人非,高卓看着这只同样落满灰尘的咧着大嘴的小老虎,感慨万千。

家里“哐啷”一声门响,室友柳亦青回来了。高卓屏气凝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他的动静。柳亦青重重地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嘴里好像还在嘟囔着什么,高卓的心一沉。

高卓烦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来自他这位已经读到第九年的室友。柳亦青和老板的关系一直都闹得有点儿僵,最近更是像巴以冲突双方,频繁交火。几乎每天回到家里,柳亦青都会跟高卓抱怨一阵,强烈谴责老板的“恶劣行径”。高卓若是不在客厅,柳亦青就自言自语地发泄,有时还会恶狠狠地咒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过,把躲在自己卧室里不愿听他抱怨的高卓也弄得全身紧张心情郁闷。

今天本已十分心烦意乱的高卓还是决定走出房间跟柳亦青聊聊,毕竟情况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不是么?

他问道:“今天怎么样?”

很快高卓就发现自己错了。“系里小秘给我发了封邮件,说是我们系的新政策,博士读满九年必须毕业,否则系里他妈的不再提供任何学费资助。明显就是针对我来的,真他妈的贱。”柳亦青咬牙切齿地直奔主题。

高卓明白,这消息对于柳亦青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你老板知道吗?他怎么说?”

“他还坚持说非要我做出结果来才让我毕业。混蛋。”

“那你现在到底做到什么地步了呢?”

“什么地步?明明就是他给我们的方向有问题,所以才做不出来结果。要按我的思路做,说不定早发表了。”柳亦青愤愤不平,“丫每次听都不听我提出的意见,非让我沿着他的设想做,我一反对我们就吵起来。”

“你也别和他闹得太僵,毕竟你毕业总得他点头。”高卓试图缓和柳亦青偏激的情绪,“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就高卓所知,柳亦青老板的其他学生并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尽管老板平时确实有些固执,对学生逼得紧了一点儿,管得严了一点儿,可照样该发论文的发论文,该毕业的毕业。柳亦青有这种抵触情绪,或许跟他一根筋、过于坚持己见、过于理想化的性格有关。

“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有病!”柳亦青依旧怒火中烧。

“唉,你别想得太偏激了。把这事好好跟你们系里管事的教授谈谈。”高卓心想自己真是命苦,不爽了一天回到家里还得冒充知心大姐开导别人。

“他就是管事的!整个儿就一独裁专政的土皇帝。”

“哦,那就不好办了。回头你跟你们系小秘再商量商量吧。”高卓觉得柳亦青这种固执的心态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本想劝他去校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或许能把他引导回正确的轨道上,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哎对了,这周末学生会正好有个‘非诚勿扰’速配活动,你想不想去参加?都说这届女生质量很不错!”高卓强作笑意,试图转移到一个轻松的话题上来,防止柳亦青在自己的思绪里越陷越深。

“质量好的还是您自个儿留着用吧,高主席。”柳亦青一字一顿地说,边说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别把我当北美猥琐男。”说罢“哐”地一声关上房门。

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费力不讨好,高卓冷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近的生活像指数函数一样坠落,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高卓扭头瞧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在今天的那个小方格里,黄历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黑字:“诸事不宜”。唉,本命年就是不顺哪。

2012年6月4日星期一

《禁止掉头》个人总结

这是一份迟到的个人总结。然而于人于己,这个总结还是不写不快。没有邓不利多的冥想盆,我想不出保存这些心里话的更好办法。


关于剧本

黑色幽默与直面人性的讽刺,《禁止掉头》是非常符合我个人胃口的一部剧本。现在的很多演出,要么直接娱乐至死,要么为了彰显自己的牛逼而自说自话,观众看得一头雾水。而《禁止掉头》则很令人欣喜地没有落入窠臼,可以说这是一部坦诚、实在又不乏睿智与锐利的作品。因此,在决定专场演出剧目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去年九月在北京看的这部《禁止掉头》。

对于我们这种仅仅是由于兴趣而捏合在一起的没有经费的完全非专业的剧社来说,这部戏还有不少好处。一是它布景简单到了极致,六把椅子一台钢琴,就是全部;二是它需要的演员数量比较多,可以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三是主要演员的台词量分配得相对均匀。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观众愿意带着脑子进剧场。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观众不仅仅把戏剧、电影等等看成是一种休闲和娱乐方式,而是愿意从中思考,获得启发,并以此为享受。在大学里演出的好处是,这样的人能多一些。对于《禁止掉头》,你既可以把它看成一部笑点不断的轻松奇幻喜剧,也可以把它看成一部沉重深刻的荒诞人性寓言,既可以当个乐子,也可以挖掘出点儿什么来,它是多义的、丰富的。在决定剧本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观众的接受程度——如何通过舞台表达自己,应该是我们唯一关心的问题。和理解我们的观众取得共鸣,这就足够了。


关于表演

由于某些原因,有幸在这部戏里获得了登台演出的机会。总的来说,对自己第一次表演的表现,有满意的地方,但不满意的地方更多。最终在舞台上的演出,是整体状态和效果最好的一次,聚光灯和观众很容易使大家进入专注的表演状态,我自己的感觉也不错。可后来看到视频,很不幸地,所有的小毛病都暴露了出来,比如说表情变化不够明显,比如说因为一直怕手枪从兜里掉出来而不断地用手扶稳它造成的莫名的出戏感。

不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排练场上可以没有导演,但是不能没有镜子。就是说,必须让演员看见自己的表演。很多时候,导演和舞台监督(Stage Manager,简称SM)充当的就是“演员的眼睛”的角色,让演员知道自己演出来是什么样。排练的时候总体来讲演员状态都不够紧张,因此可能或多或少地忽视了这一点。

大家对于角色的理解和体验基本都比较到位,主要的困难——至少对于我来说——在于如何把这种情绪外化表现出来。这当然是表演经验的匮乏造成的。因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往往内心里已经跟人物一起激情澎湃,可演出来的效果却是淡定自若。


关于节奏

节奏是个很虚的东西,但却是给予一部戏质感的关键。总体来说,比较令人满意的是第三场,其次是第一场。段落与段落之间的对话节奏快慢对比如果更强烈一些,也就是让场面时而紧时而松的话,或许整体的兴奋感更容易出来。另外场与场之间的合唱感觉还是太短了,它们不仅仅是衔接前后两场戏的“过门”,它们也是构成戏的反讽的一部分,既然要做戏就应该做足。

读一个剧本的时候我总会在脑海里想象它最终出现在舞台上是个什么样子。由于想象力的疲乏,我只能做到在局部上让这部戏看起来带劲儿,把握整体节奏这类的事情还略显无力。下次争取做得更好些。


关于你们

安迪刘:我们成功地把本是一身正气的羞涩好青年塑造成了一位亦正亦邪的随性高富帅。改造人的工作成果可喜可贺。

玛丽廉:那股狠劲儿很赞,通过排练,表现力逐渐涌出来了。每次认真起来都能提出不错的想法。带伤排练令人感动。

彼得潘:一如既往的临场发挥型选手,很喜欢最后几次排练的状态。本剧没有你会灰暗很多。

杰瑞李:你是剧社里戏剧感觉最好的人,没有之一。跟你配合是最舒适、最令人愉悦的碰撞,好像也没有之一。一切表演和意识都恰到好处。

汤姆孙:为这部戏形象牺牲了很多,在付同学面前不好意思地演不下去或许是你的更真实的另一面。下次一定给你找个美女角色。

甲、乙:虽然台词不多但每次排练都一丝不苟,时不时还要顶替一下没来的主演们,你们的靠谱与敬业就是整个剧组热情与投入的缩影。

合唱队:最佳情侣搭档奖。这个戏里没给后羿同学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色让我心里一直歉疚了两个月,实在是因为六个主要角色所需的气质都太吊儿郎当了。身兼万能替补与SM二职,你帮助我涨了不少表演的经验点。另外排练场所有温馨的气氛都是你们闹的。

音效师:虽然跟剧组开始配合得比较晚,不过还是依靠强大的乐感和丰富的经验迅速降低了导演们的焦虑值。最后似乎有点儿用力过猛,有些段落好像背景音乐加得多了一些,可惜没有时间进一步讨论尝试了。

钢琴师:合唱队不跑调的有力保障。只有很短的时间练习,还要在半黑暗中演出,实在不简单。

海报师:虽然很忙但还是每次熬到凌晨两三点完成任务。没有海报就没有现场那么多的观众。

灯光师们:演出当天现场最忙碌最辛苦的人。

化妆师们:你们是使台下观众能看到我的眼睛的唯一保证。

摄影师们和预告片制作师:什么时候忘了大家长什么样了,还好我们可以翻开这些视频看看。对了马导说好的剪辑过的幕后花絮呢?

曾导:把最重量级的留到最后。没有你的激情、奉献和号召力,就没有剧组的凝聚力和整部剧的成功。我了解导演坐在桌子旁边重复看二十遍同一部剧的感受,也了解导演在演出之前会经历怎样的焦虑与担忧(跑个题,昨天晚上我梦见咱们在人民大会堂演这部戏,结束之后胡总和江总上来与我们一一握手),仿佛送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去高考考场。在换成我早就该把这部戏看恶心了的时候曾导还继续认真地坐在桌子旁边记录排练意见,我们其他人有什么理由懈怠?


关于其它

前几天看到一段话,觉得很有道理,拿过来与大家分享:“排练过程真的是导演和演员互相折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演员和导演都很辛苦。之所以辛苦,是因为这是个大家互相暴露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程。也是一个和暴露出来的自己对话的过程。”

至于别的,排练中开心的点滴,还有归属感神马的我就不提了,每样单拎出来都可以写本书。概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这样一群各有所长的有趣的家伙,别的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