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8日星期六

关于...

前几日发现加入豆瓣不知不觉已近五年,竟还没有完成加入时系统提示的“写一份个人简介”。于是便决定索性连本带息还篇长的,就算是给人生的“不管是一种告解还是一份答辩词”吧。其实还有好多想说的,关于选择、关于过往、关于婚姻、关于命运、关于...留到以后吧,慢慢说给你一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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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情

爱情的基础是彼此欣赏和相互理解。两人的价值观、审美观、人生观差不多在同一水平线上,关注喜爱的事物基本类似,才谈得上精神交流。理想的爱情里,你我相互激发,思想碰撞火花不竭,互为灵感,互取所长,最终都能成为更好的自己。爱情和婚姻是两码事。爱情和性也是两码事。连爱情和爱都是两码事。前者是两个人的事,后者是一个人的事——我爱你,与你对我如何无关。若有互爱,纯属巧合。前者看缘分,后者不可缺。即便如此,爱情太过美好,以至于我必须相信它,哪怕用上一生中所有光阴去盼望和等待。


关于孤独

人生来孤独,就像独自远行,路上再热闹,终归到最后,只有自己在走。人活着归根结底是为自己。陪伴是暂时的,你我都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只有孤独永恒存在。孤独不可怕,它是我们阳光下的影子,永远随行,在夜里它会占领四周的一切,迫使我们面对自己。我们不需要(也无法)去试图战胜孤独,唯一能做的便是学会与之共处。


关于理想

有一颗会飞的心,总觉得带着使命才不枉来世间走一趟。只有两件事能带给我发自内心的成就感,一是亲手实现有趣的有意义的创造,二是真正帮助到别人,在他人的生命里起到积极的作用。不敢说远大的漂亮话,也不敢说多咱能够实现。只为了在困顿、焦虑的那几天,不忘初心。


关于生活

无论过得贫穷或富有,都要在生活里给自己腾出充足的空间,与喜欢的人交流,做喜欢的事,自由随心地伸展、生长。把步子放慢下来,顺应自然之力,细细体味生活带来的每一丝新鲜味道。一个人活着最大的悲哀便是让自己感知美的触角变得迟钝。“不要让日子掩埋了你的所有。”


关于时间

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因为只有它配得上谈“永恒”。时间永逝,如河水奔腾,已经流过去的就永远赶不上,不如放下。至于生命之河将漂来什么,无人可知,花瓣也好,死猪也罢,我微笑着全然接受,我会保持一颗开放的心,然后安之若素。人永远不可能打败时间,唯有创造,才是人与之作无谓抗衡的唯一途径。


关于数学

数学是一种哲学,是一套看待世间万物变化发展规律的系统的独特方式,尤擅长于从现象里抽象出本质,总结事物背后的普遍规律。抽象性与共通性为数学之美。严格性对数学是一把双刃剑——既是这座大厦的基础,又是自我封闭的枷锁。数学不可怕。是我们中小学的“算术”教育用花哨的技巧把孩子们吓坏了,是我们大学的“技能”教育用枯燥的公式把孩子们累坏了。数学实乃“道”,算术仅为“术”,个中差异只有深入此山游玩一番方能体悟。


关于文艺

这个词已经被用得滥俗。其实说白了很简单,真正的文艺是深入心灵的精神感应。人通过文艺寻求思考的共鸣,体验普适性的美的享受。文艺代表了不对现状妥协,代表了永远走在改善自己的路上,永远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去感受美、创造美。美是最有趣的,也是最“没用”的。然而,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一个时代,总会有人抬起头仰望星空。不读书的人是可怕的,他们的“慧”将退化殆尽。一定要像个诗人一样活着。


关于信念

做一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一个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一个敏感细腻的理性主义者,一个血犹未冷的怀疑主义者,一个灵魂纯净的性情中人。期望低一点儿,欲望少一点儿,便不会活得那么苦。还是那句话,傲骨虚心真力量,热肠冷眼大慈悲。


关于自由

抱怨现在的人,往往都一厢情愿地幻想未来,在新的生活状态下,会拥有更多的时间和自由,结果常常事与愿违,便转而沉浸于怀念过去。而真正的明白人,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就不会动辄怀古伤今、寄希望于未来,而是目不旁视,只在意于不虚度此刻的光阴,于是便成了时间和自由的主人。

2013年2月21日星期四

写在今天

四年一过
冬天还没走
是否还有人能记起
地铁站台上的流浪歌手

四年一过
霓虹灯更耀眼
是否还有人会写下
拒绝被淹没的诺言

四年一过
春风都变了
我治好了青春,戎马倥偬
却依然仰望同一片星空

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

北雁(九)

(九)

Z城漫长的冬天结结实实地来了。两场大雪过后,道路结了一层薄冰,湿滑难行。学校放了冬假,美国的本科生纷纷收拾行装回家过大年,期盼着圣诞夜阖家团圆的大餐。校园俨然成了一座积雪覆盖的空城。

这三个礼拜的假期对Z大的中国学生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酝酿了一个秋天的旅行计划得以付诸实施,就像成群的大雁一般,结队南飞,暂时忘掉风和雪。

柳亦青环顾了一周,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连老板都回家过圣诞去了,学生们自然更是无心恋战,回家的回家,出游的出游。实验室里只听得见冰柜制冷机的低低轰鸣,像是被遗弃在世界的角落。柳亦青叹了口气,重新转身把头深深地埋在电脑屏幕前。老板走之前找他谈了一次,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实验室最近有两项重要的经费都没有申到,明年的资金会更加紧张。老板的话只说到这里,但柳亦青清楚地明白他背后的那层意思:如果你再不能有所进展的话,你只好走人。新鲜血液会像割不尽的韭菜一样一茬茬地生长出来,必须有人腾地方。柳亦青再一次跟老板重申了他在研究方向上的不同看法,会面再一次不欢而散。尽管嘴上这么说,柳亦青不会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心里不时掠过一阵阵惶恐。坐在实验室里,柳亦青皱起眉头,重新抓起桌子上老板以前的论文。此时的他就像在沙漠里绝望地寻找绿洲的旅人,尽力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就这么艰难地走下去。仿佛看得见希望,却永远够不着。

唯有琳达选择了北上。自从上个月跟Andy明确了男女朋友关系以后,Andy就三番五次地邀请琳达陪他一起回家过圣诞。琳达虽是在美国读的本科,却还真未曾在美国家庭里过过圣诞,好奇心和新鲜感占了上风,再加上拗不过Andy,便也就答应了。Andy来自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偏僻小镇,在Z城北边五个小时左右车程的地方。出发的那天Andy格外兴奋,上了车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扭过头对琳达眨眨眼睛,笑着说道:“以后这几天你跟着我听我的就行啦!我的家人肯定会喜欢你的。”还不忘卖弄一句刚学的中文:“您就擎好吧!”逗得琳达哈哈大笑。说罢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向着北方更加阴霾的天空疾驶而去。

就在此时此刻,南加州明媚耀眼的阳光下,一辆新款的克莱斯勒跑车正奔驰在高速路川流不息的车流中。窗外一棵棵棕榈树的高大身影匆匆掠过,带来一股扑面而来的热带气息,那是一种和Z城截然不同的味道。江心雁坐在车后座上望着窗外出神地想,谁能想到,就在上午,她还身处Z城的冰天雪地,而这会儿,冬天的记忆仿佛已经恍若隔世。

加州旅行的计划是她筹备已久的。在美国幅员辽阔的国土上,有太多地方她想亲眼看一看。她叫上了孙静菲,琳达陪Andy回家去不了,于是她又拉上了另一个室友杜晓佳。事实证明这个决定相当英明——在订便宜机票和旅馆这方面,杜晓佳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用不知道从哪儿搜罗来的打折信息和省钱技巧,使这趟旅行的成本降低了一大截。江心雁又请来了会开车的师兄许思源,后来高卓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他们的出游计划也强烈要求入伙,江心雁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于是便凑齐了他们现在满满一车的五个人。

“没想到美国这儿的路上也这么挤,快赶上北京四环了。”副驾驶座上的孙静菲望着前面密密匝匝的车阵有感而发。

司机高卓瞥了一眼仪表盘,镇定自若地说道:“不错了,还能开到时速四十英里。”

许思源插嘴说:“洛杉矶是美国汽车数量最多的城市了,光道路就占了整个城市百分之三十的面积。”

“哇,是么!”孙静菲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的表情,“难怪说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

“洛杉矶铺得特别开,公共交通也不发达,没有车寸步难行。能不挤吗?”许思源说。

江心雁指着窗外的车流:“可你看他们挤归挤,倒是一点儿都不乱,很少有国内常见的那些钻来钻去并道夹塞儿的。”

许思源叹了口气,对江心雁说道:“这就是习惯和环境的力量,大家都不抢,你也就不好意思抢。反之,如果大家都抢,你不抢你就受欺负。”

“我在国内开车就感觉仿佛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跟人斗,”高卓补充说,“总想超人一头,都不甘心吃亏吧还都想占人便宜,结果就是人人都寸土不让。”

“有些司机素质太差。”孙静菲说。

“这跟素质没关系,难道美国人天生素质就比中国人高么?”许思源反驳道。

“还是管理方式有问题,那些马路杀手都没人管。”高卓瞥了一眼孙静菲,“美国人的自觉也都是胡萝卜加大棒训练出来的。”

“也有整个社会心态的问题。竞争压力大,没有安全感,失败者没有尊严没有保障什么也得不到,谁输得起让得起?怕是这种思维模式早就已经深入人心,所以路上谁也不乐意谦让。”许思源不无忧虑地说道。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江心雁点点头,“没有一个良性的机制。赢家可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输家只能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或者忿忿不满地怀恨在心。结果人们都不顾一切想压别人一头。”

“原始森林里都是偏执狂。”许思源接过话茬儿调侃了一句。

“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学会平心静气地上路。”孙静菲往座椅背上一靠说。

“咱们老祖宗早就会了。”高卓自嘲似地笑了笑。

然后几个人便沉默了。每每一个小话题越讨论越大,上纲上线到这样的地步的时候,结局只能是一声叹息和长久的沉默。

杜晓佳刚才在众人的讨论中靠在座椅上酣睡正香,这会儿周遭突然没了动静,反倒被安静“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望着窗外一闪而过一成不变的风景,依然带着三分睡意问道:“还有多久才到?”

高卓看了一眼拿在孙静菲手里的GPS,回答道:“快了,到圣莫尼卡小城中心大概还要二十分钟。”说罢通过后视镜扫了一眼后座上尽显疲态的三个人,“你们都先迷瞪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们。”又转头望着孙静菲,“你也睡会儿吧。”

孙静菲冲高卓嫣然一笑:“没事,我不累。我从小就喜欢趴在床上看地图,坐在车里看路标,我们家一起出去玩都是我指路。你开吧,我帮你看着,还能跟你聊聊天,防止你犯困。”

高卓心里涌过一阵悸动,嘴上却说着:“谢谢。你要是困了也别硬撑着,待会儿还要逛海滩呢。”

“我真不困。好不容易出来享受阳光,睡着了看不见多可惜呀!”孙静菲一脸阳光,“你不觉得旅行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最最幸福最最值得珍惜的吗?因为你那时走着的路、看着的景、遇着的人,基本上在你的一生中都不会再经历第二次。多神奇!”

高卓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只能点头重复道:“是啊,想想真是神奇!”

突然,他们前面的车徐徐刹车停住,左右两边的车也先后减速停止,车流不动了。“怎么回事?”孙静菲问。

“不知道,好像是前面堵住了,也许是出了事故。”高卓看了看手表,估算着时间。

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往前蹭了又一刻钟,依然不见任何情况好转的迹象。高速公路上的车群在发动机的低鸣声中震颤着,散发出一片片的热流,不耐烦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这么堵下去,该赶不上看日落了。”高卓一脸焦急。

“要不咱们下高速走小路开过去吧。”孙静菲提议。

“可GPS就指不了路了呀,肯定还是叫咱们上高速。”

“我刚才研究了一会儿这附近的地图,已经找清楚路线了,我来给你带路吧。”孙静菲如此自信的声音高卓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高卓瞥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上的三个人都在冬日下午的暖阳下东倒西歪地睡着,然后转头盯着孙静菲,“你行吗?”

“怎么,瞧不起我?”孙静菲有些不满地说道。尽管这是她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坐飞机去别的城市旅游,出发之前连要不要带I-20都是咨询的高卓,她对自己的方向感和认路能力还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高卓赶忙解释:“没有没有!哪儿敢哪!”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便点头道:“行,听你的!我从下个出口出去。”

下了高速果然速度快了不少,高卓按照孙静菲的指令七拐八绕,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圣莫尼卡。停稳车拉好手刹,高卓不禁重新打量了一番孙静菲。在他以前的印象中那个犹豫、单纯、遇事总是拿不定主意的孙静菲,今天给了高卓一个全新的感觉,仿佛欣赏一件雕塑艺术品,看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其实一直看的都是背面。是她对自己特别擅长的事情才有信心?还是来美国独立生活的几个月改变了她?高卓不知道答案。看来《围城》里面说得没错,“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只有共同旅行一段时间,才有可能让两人彼此看透。

一行五个人穿过圣莫尼卡小城的中心购物街,迎着斜阳走向海滩。江心雁回望了一眼圣莫尼卡整整齐齐的街道和小房子,对许思源说道:“美国的小城镇都是差不多这样吧?中心有一小片生活区,周围是一栋栋小别墅的居住区,再往外有一些超市和购物广场。”

许思源点点头:“嗯,我去过不少类似的小城镇,有的连街名起得都差不多,什么Main啊State啊之类的。”

高卓狡黠地一笑:“这就是资本主义新农村。”

“其实这儿根本不算小了,”许思源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我见过特别偏僻荒凉的地儿,要啥没啥,那才真的是‘小’镇,宁静安逸。”

“你说那儿的人住在那种地方,时间长了就不憋得慌吗?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太无聊了。”杜晓佳插了一句。

“你还别说,人家兴许就喜欢那种简单安谧的生活方式,不喜欢大城市,反正小村子里也挺舒服,不至于条件简陋物质匮乏。”江心雁说,“这不,住大城市里的人放了假还迫不及待地往乡下跑呢。”说罢指了一圈他们五个人自己。

“可长时间住下去肯定不行,这种日子终归太平淡了。”杜晓佳撇撇嘴,“反正我将来肯定要住在大城市周边。”

高卓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经常想,要是老待在人烟稀少的小村子里,安安静静地,缺少外界足够的感官刺激,人会不会逐渐变木变傻?”

“我倒觉得生活简单一点儿没什么不好。”孙静菲看了一眼高卓,说道。

许思源说:“要说生活的丰富多样和多变性,美国哪儿也比不上国内。”

“国内生存环境那么恶劣,活着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杜晓佳说,“我妈跟我说,回来才是不孝。”

许思源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国内的生活,既看不到上限也看不到下限,所以既充满着希望又总觉得不安全、不踏实;国外的生活,看得到下限因此稳定,但同时也看得到上限,故而时常感到乏味。”

“我宁愿选择稳定、舒适、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同时也让我的家人享受这种安全的快乐,这才是对亲人负责呀!”杜晓佳立场坚定,“就是光比自然环境,答案也很明显。你们知道现在国内大城市的肺癌发病率有多高吗?”

“其实选择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个个人取舍的价值观问题。”高卓低着头说。

许思源继续说:“那天我在网上看见个比喻,说国内的生活像是买股票,可能大涨,也可能大跌;国外的生活则像是定期存款,赚不了多少,也亏不到哪儿去。”

“其实我或许到哪儿生活都能安之若素,我就是觉着自己的根儿不在这儿,”江心雁望着面前广场上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异国面孔说道,“美国给不了我家的感觉,给不了我奋斗的动力。”一瞬间,她想起了新生欢迎烤肉宴上认识的牛师姐。

“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许思源望着江心雁说,“另外,我也不想要那种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的生活。”

“你将来想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呢?”走在后面的高卓问孙静菲。

孙静菲静静地抬起头来,像是望着前面很远很远处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小声说着,“我总是怕去想,怕自己也要面临必须作出选择的那一天。”

“那就慢慢去探索,慢慢去想吧,”高卓试着眯起眼睛,也望向那个在地平线上的点,“有时候,活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他们走上了沙滩,远处若隐若无的小山的轮廓背后,一缕血红的残阳正在渐渐下沉。几个人纷纷拿起相机,记录下这壮观的落日。没有人说话,只隐约听得见不远处一群小孩在沙滩上嬉闹的欢声笑语,以及海水冲刷上岸的阵阵破碎声。一群海鸥迎着夕阳飞着,在海风中奋力地挥动翅膀,试图改变飞行的方向。

这还是江心雁第一次从太平洋的另一侧凝望这片大海,海风吹乱了她的一头短发。“海的那边,就是中国了吧。”她自言自语道。

孙静菲走过来,好像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是啊。出国以后第一次离家这么近。”

江心雁笑了:“那也还离得远着呢。”

许思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说:“这儿的夕阳一落山,那边儿的朝阳就要升起来了吧。”

高卓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像是对即将赶往另一边地球“上班”的太阳行注目礼。小时候,他经常喜欢胡思乱想:如果沿着一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儿?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地球是圆的,冲着任何一个方向走,最终都能从地球的另一边绕回来。现在,他想,世上所有的路都有着相似的起点和终点,人们在路上走,都只不过是为了逃离一座围城,然后走向另一座围城。

2012年10月12日星期五

秋天

你睡着了
外面是水阴阴的天
任由时光的列车带我们赶路
我睁开无助的双眼

如果你也见过这样的幻夜
像潮汐一样命中注定
就让大海冲刷泪痕
洗掉满脸风尘往事如烟

走在异乡的路上
只为瞥一眼故土身旁的彼岸
明暗交错的广场角落里
那一曲月光是谁在弹

我的脚步你在跟
却总隔着两句再见
你的心事我在看
便化作一张沉默的相片

沙漠里一对远行浪子的共同渴望
山脚下两位僧尼之间的虚妄欲念
是梦里出现了故乡
还是故乡里生出了梦

我们经过这里
又匆匆离去
注定像不甘坠落的尘埃
随风飘散

想起最初的最初
我是地平线上一抹残阳
流淌过鲜红的漫山遍野
才知道你就是秋天

2012年9月14日星期五

北雁(八)

[按:三个月没有更新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等。连我自己都快忘掉了故事里的人物。这三个月里,我看见了狂风暴雨,没完没了的电闪雷鸣,看见了城市与高山,故园与彼岸,看见了被憋在水里无处可逃的自己,还有欲念一次次的倒塌与重生。我看见了走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以及只在梦里可见的那一头的光。但是我在走。每一个岔路口上,都有一块路牌写着“放弃”,但我要忍住。我要证明我能做成一些事情。我会把这个故事写完,哪怕它可能已经像生活一样支离破碎。]


(八)

“大雁在春天里发情。而人类发情一般在春秋两季,每次持续六个月。野生大雁性成熟需要三年,为一雄配一雌的单配偶制,且终生配对,双亲都参与幼雁的养育。而人类则经常出现一雄配多雌的包养制,且终生都在不断更换配偶,双亲往往都没时间参与孩子的养育。时间,是我们如今这一代最稀缺的资源。信息爆炸、知识爆炸、人口爆炸、欲望爆炸,相比之下只有时间在萎缩。每天的二十四个小时越来越不够用,我们不再有工夫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在任何一件事上,包括爱情。因此,我们这次举办的‘非诚勿扰’活动,以及我们新成立的这个‘爱情咨询小组’的目的,就是帮助Z大的各位单身同胞以最经济实惠高效率的方式找到自己合适的伴侣,指导各位如何以最快捷简便省烦恼的办法去了解一个人,并赢得他或她的爱情,在最大限度上避免时间的浪费。时间对商人来说意味着金钱,对政客来说意味着...金钱,对医生来说意味着...还是金钱,对学者来说意味着...也是金钱。时间就是金钱,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座右铭。”

讲台上,一位看上去充满活力与激情的男青年正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吐沫星子横飞地侃侃而谈。讲台两侧,坐着前来参加此次Z大中国学生会“非诚勿扰”速配活动的男女各十五位嘉宾,男左女右各占一边。他们貌似是在听着中间那位主持人抑扬顿挫的关于爱情的演说,其实眼睛一直都悄悄地在对面的十五个人身上扫来扫去,仿佛埋伏在楼顶的狙击手锁定目标。台下坐满了黑压压一片观众以及嘉宾“亲属团”的成员,时不时从观众席上传来一阵哄笑。他们反倒是听主持人讲话听得最认真的人,除了坐在前两排的几位男生似乎很难将目光从十五位女嘉宾上半身移开以外。

“当然,大家不要误会,我说时间就是金钱,又说要节约时间,可绝不是让大家在谈恋爱的过程中吝啬金钱。”主持人继续诲人不倦,“尤其是场上的各位男同胞,我们‘爱咨小组’——别笑,跟艾滋病没关系——可得忠告你们两句,该花的钱就得花,千万别心疼,约妹子出去吃饭游玩买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出手大方,那些优惠券打折卡什么的还是省省吧,大不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用。结账的时候刷卡可以,但千万别说是因为你的那张卡的积分返还比例最高。哪儿有谈恋爱男方不破费一把的?花前月下,花前月下,你不花钱谁跟你月下!”

台下爆发出一阵大笑。

被高卓强行拉来观摩“非诚勿扰”活动的柳亦青在观众席上听不下去了,愤然评论道:“就知道钱,张嘴闭嘴都是钱!从哪儿找的这么俗的一个人?俗不可耐!传出去丢Z大的脸!”

谁料这话恰好从一片笑声中成功突围,传到了主持人的耳朵里。只见主持人淡定地微微一笑,反问道:“什么叫俗?和尚辞职不干了回家,那叫‘还俗’。‘俗’,左‘人’右‘谷’也,人吃五谷杂粮,焉能不俗?”

“甭‘之乎者也’的,说着费牙!”柳亦青毫不相让,倏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

“你不爱听你可以出去!你以为恋爱该怎么谈?吃着清汤面穿着大拖鞋坐在马路牙子上谈人生谈社会谈文学谈艺术谈理想谈精神?人又不是光靠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活着的!”主持人打量了几眼柳亦青,“当然,也不能全怪你,看你这模样,估计也还没什么经验。”

柳亦青急赤白脸地又想反驳些什么,幸被围观群众和学生会工作人员及时拦住,劝说他安静地坐下。

观众席另一个角落里,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本科生小情侣悄声评论道:“啧啧,美国大龄单身理工科博士男还真是火气大!”

主持人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我们言归正传。所以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有些同志,在国内过了二十多年物质相对匮乏的日子,一下子到了美国这边儿,物质极大丰富,就仿佛别人都欠他什么似的,好像不占点儿便宜心里就不舒服,吃拿卡要样样精通。系里免费的午餐吃惯了,就老等着坐享其成。可谈恋爱不一样。谈恋爱可以算是一项长期投资,眼光要放得长远,放长线钓大鱼,不要只计较眼前的小账。就比如说,如果你能时不时地送她点儿什么小东西,花啊香水啊电影票啊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什么的,或者是给她做一顿饭陪她逛一次街,尤其是在各国法定节假日、她妈的生日、联合国倡议设立的各类纪念日以及她的生理周期等等重大时刻,我保证你成功的概率大大增加。”

教室后面,一位迟到了的观众刚刚入场,蹑手蹑脚找了个位子坐下,便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没过一分钟,就仿佛胜读了十年书,忍不住偷偷对旁边的人发感慨:“这北美猥琐男讲得真好。”

这次“非诚勿扰”活动采用的是欧美非常流行的“八分钟约会”模式:男女嘉宾两两配对,进行面对面交谈,八分钟后铃响,所有男嘉宾站起来轮换座位,走向下一位交谈对象。在交谈过程中不得询问对方的真实姓名、联系方式,但可以记下感兴趣的至多三位异性的编号,交给组织者。组织者经过统计,如果男女双方互相青睐,则算作配对成功,当场互换联系方式,以便日后进一步联系。“八分钟约会”的模式新颖、高效、经济、安全,高度契合这个时代的速食文化,因此Z大中国学生会的各位组织者经过讨论一拍即合,决定采取这种“时尚”的形式吸引广大年轻留学生前来参加。

报名活动一开始就收到了热烈反响,不但吸引了不少Z大学生,连Z大周边的兄弟学校以及在Z城工作的单身男女也纷纷报名参加。不过令组织者始料未及的是,原以为北美单身男生会大大多于女生,却赫然发现报名者里女生数量几乎是男生的两倍!以至于女生的报名名额早早用完,不得不用先到先得的原则砍掉后一半报名者。尽管一般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女人对于爱情的渴望其实远远高于看上去似乎更容易为单身而焦虑不安大呼小叫荷尔蒙泛滥的男士们。

异国他乡的中国人圈子通常都小得可怜,身边常相聚的朋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孤独是人类永恒的软肋,没有人不渴望更多的交流伙伴,无奈身在美国,本来中国人就是少数族裔,大家又都忙着迥异的工作,过着迥异的生活,交集几乎为零,怎么产生相识相知的可能?因此对于单身而又不甘于单身的男女来说,“八分钟约会”也许是个极好的机会,创造扩展交际范围的可能性,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在一切现实揭晓之前,它给人们带来未知的希望——希望,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汇,希望让人产生幻象,让人勇敢,让人无所畏惧。在美国这个一成不变平静如水的社会里,希望就是活下去的命根子。

江心雁和琳达坐在观众席上,前来围观这次活动。她们的室友杜晓佳早早就报了名,这会儿作为十五位女嘉宾之一正坐在台上。令江心雁颇感诧异的是,平日里一贯犹豫不决的孙静菲这次却也麻利地报上了名。渴望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江心雁想,强大到可以不知不觉扭曲一个人看世界的方式。

江心雁本来颇为抵触这种“速配”形式,她反感功利社会里速食爱情和快餐婚姻的观念,在这种观念环境的无形压迫下,人们急于找个人做伴,却没有时间和耐心去认真了解一个人、包容一个人。不过后来想想琳达说得也有道理,速配这种形式其实跟旅游没有分别,它只能帮你看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但却无法保证让你找到自己满意的栖身之地——有这样的期待甚至都是荒唐的。经历了上一段感情之后,江心雁对爱人之间相互了解彻底悲观。即便两个人都怀有相互了解的意愿尚且如此,更何况一对素昧平生的过客?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主持人终于废话完毕,轮到各位选手登场。十五张圆桌被摆放成一个圆周,十五对男女按编号坐定,面对面好奇地打量着。一声铃响,第一轮交谈正式开始。

看得出来,上台的大多数人事先都做了充足的准备,暗自在心里列出了一整套择偶标准,一条条不断进行比对。对这些头脑清晰、理性过人的精明人士来说,“八分钟约会”就像是一场双向的招聘会,是一个不断比较、取舍、权衡、妥协的过程,以期达到利益和效率的最大化。作为社会规范默认应当主动出击的一方,男嘉宾们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尽浑身解数,进入原始丛林诱捕猎物,采取的策略却各不相同。单刀直入者有之:

“你毕业以后打算回国工作吗?”

“打算。”

“我也是!加五十分。你平常自己做饭的时候多吗?”

“平均大概一天一次。”

“不少了。加二十分。你之前谈过几次恋爱?”

“三次。”

“太多了。扣十分。你爱吃葱蒜吗?”

“...”

自我坦白者有之:

“Actually我是个非常interesting的人。我喜欢social,晚上很enjoy去朋友家party。Alone的时候我normally就在家看看movie。我的advisor不是很push,所以晚上从lab出来一般不会特别late,unless要赶grant的deadline。我还很爱travel,especially去开conference的时候,I mean,老板给reimbursement,所以开完meeting都会去visit一下那个neighborhood。However最近lab的funding比较tight,我就travel得没那么often了。我的性格比较mild,不是那种dominate的人,也不喜欢太多的pressure,将来想留在academia当faculty,well从性格来说应该会是个在graduate student中间比较popular的professor吧!我ideal的dream town是New York,我去过三次了,每次都到Broadway看了show,真的是特别amazing!Ooops,算上上个月给的那次talk,我已经visit过四次了。我希望我未来的girlfriend至少在这边读过master,有长期待在美国的plan,性格上比较active,不boring,喜欢travel,日常生活中能considerate,or至少generous一点就OK,是否将来做research、有多少paper都无所谓。OK,该你的turn了。”

聊别人拉近乎者有之:

“哦,你是P大的呀!那你认识你们系下一级的小红吗?”

“当然认识呀!我们原来在同一个实验室。她上个月结婚我还吃了喜糖呢。”

“什么?她都结婚了!她原来可自由散漫、无拘无束着呢,在高中里就爱到处疯玩疯闹,现在好点儿了吗?”

“好多啦!哎对了,她老公好像还是你们T大的呢,跟你一级的,叫小明,你听说过吗?”

“小明?哦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个儿高高的瘦瘦的那个吧?太巧了,他前女友一个闺密的同门师兄正好是我上铺他们社团外联部长的初中同学!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哦是吗!那你肯定认识那个谁...”

高谈阔论者有之:

“你对美国今明两年的金融形势怎么看?”

“...”

“我觉得吧,美国经济依然延续着去年同期的低迷,目前主要面临三大方面的困境:劳动力市场萎靡、消费疲弱无力和制造业萎缩。根据美国商务部提供的数据,美国消费者对个人财务状况和就业前景的看法愈发悲观,这一点我可以从五个方面进行论证。”

“您不用具体论证了,我信。”

“当然,仅仅依据这些就判断美国经济明年仍会衰退还为时尚早。比如说,房地产市场就有触底反弹的迹象,这个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从美国新一轮市场政策的趋势来看,美联储手里还有不少牌没打出来,具体将采取什么措施还有待经济走势的进一步明朗,这一点我可以分六种情况加以讨论。”

“您不用详细讨论了,他们懂。”

“当然,这是在欧债危机形势和美国的外交格局不发生大的转变的前提下。关于欧债危机,以及每个人都在关心的钓鱼岛领土争端对中日美关系的影响,我是这样认为的:...”

面面相觑者有之:

“...”

“...”

“...你好。”

“...你好。”

“...”

“铃...”

八分钟后,清脆的铃声响起,十五位男嘉宾起身换位子,开始一个新的轮回。

两个小时过去,台下观众已经昏昏欲睡,活动终于进入尾声的高潮。每个人在纸上写下至多三位心仪对象的编号,交给工作人员。在他们统计结果的同时,主持人又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为了方便今天有幸在活动中牵手成功的男女嘉宾尽快掌握谈恋爱的正确方法,少走弯路,尽早修成正果,我们‘爱咨小组’特地整理出了一份男友守则,一共三百二十六条,还有一份女友守则,一共一条,作为本次‘非诚勿扰’活动的奖品,分别送给速配成功的男女嘉宾。在这儿我可以给大家念上几条男友守则:‘第一,称赞她的穿着打扮;第二,不在她爱好的事情上显出比她强;第三,吵架时主动承认错误;第四,记住她半年内说过的每一句话;第五,不谈论她一无所知的领域;第六,情人节、七夕节应该送花,生日、新年应该送礼物,中秋节应该备好月饼,端午节应该奉上粽子;...’”

统计的结果既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男女嘉宾中各有三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收揽了一大部分异性的选票,甚至其中有两男两女之间出现了两两全部互选的情况,当事人在公布结果的时刻略显尴尬,之后便也就只顾得沾沾自喜了。细观那几人,男方均是身材高挑、眉目端庄、衣着入时、阳光开朗之人,女方也都颇有几分姿色,打扮得靓丽却不俗气。

作为活动组织者之一的高卓本来不便亲自参加,谁料有一位男嘉宾临时被老板抓去开组会无法前来,高卓也就在众人怂恿下顺理成章地顶上了。高卓作为Z大中国学生会主席,自然被不少人认识,其中包括了一多半的女嘉宾,因此“约会”的过程难免有些尴尬。当你发现生活环境里的人自己多数都认识的时候,这或许就是一个无声的提醒——你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这会儿看到了速配的最终结果,高卓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精神胜利式地安慰自己说,所谓“眼缘”,无非是给以貌取人找的另一个说辞罢了。聊了一圈下来,自己最有感觉的不是也不外乎那几个最引人注目的女生吗?

“非诚勿扰”活动圆满结束,胜利者喜逐颜开地凯旋,更多的失败者带着一声叹息回到生活,剩下高卓和学生会的几个人留下来收拾会场。高卓突然燃起一丝好奇心。他走到桌子旁,翻看起女嘉宾交上来的小纸条。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眼睛一亮——那上面写着自己的号码!高卓心跳加速,赶紧瞅了一眼女嘉宾的编号,在旁边的报名表上一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孙静菲。

高卓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2012年6月19日星期二

小木桥下的涟漪

北京时间6月16日15:38,姥姥安静地走了。收到妈妈告知我此事的邮件,却是在陌生的芝加哥,6月18号的上午,一个明媚又炎热的夏日。当时正站在舒适的教室里给学生讲课,这是夏季学期的第一天,仿佛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两个小时的一堂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我顺手用手机查了查邮件。看到这个消息,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呆立在讲台上,手足无措。接下来的半堂课,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我只记得在一群人面前机械地说话、机械地演算、机械地在黑板前走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逃离这里,脑海里却一幕幕过着姥姥在我记忆中留存的点滴片段,好几次差点儿在讲台上说不出话来。

姥姥1930年出生于南京。姥姥小时候亲历日寇侵华战争,学校被鬼子逼着教授日语,后来姥姥辗转多地上学,却一生都没有原谅狗娘养的日本人。1949年南京解放后参军进入二野军大(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后随军入川,先后在成都军区文工团、空军政治部。1953年调去北京上大学,随后进入五机部(兵器工业部),参与了许多武器(如自行火炮等)的标准化制订工作。

我的童年和姥姥家的记忆是分不开的。那时候,学校一放寒暑假,由于父母平时都还要上班,便总是在早上不嫌麻烦地倒上三趟车,带我去姥姥家玩,晚上再接我回去。我的表弟也几乎天天都去姥姥家,因此我们俩便经常可以一起玩。他是我舅舅的儿子,在一起时间长了我总是随着他一起叫“奶奶”而不是“姥姥”,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写下“姥姥”二字看着都显别扭。

以前听过一个笑话说,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个人里,总是姥姥对你最亲,因为姥姥对于你跟她有血缘关系的确定程度最大。至少对于我来说,情况确实如此。每次我和表弟去玩,她都为我们做一顿可口的午饭。她也关心我们的功课,同时还陪我们一起玩——我们下军棋的时候她就充当裁判,我们无聊的时候她就给我们讲故事。哪个小男孩小时候不爱个枪炮坦克军事武器什么的?而这正是姥姥的专业,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了不少新奇的军事知识和故事。然而姥姥的宠爱却又不是溺爱,她总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比如每次,她总是“强迫”我们多吃水果蔬菜、少吃零食饮料,我们一旦在电脑前待的时间长了她都会“赶”我们出去散步,活动身体放松眼睛,还带着我们做广播体操。

姥姥家在北三环东的樱花园,北边紧挨着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小时候这片地方非常宁静并不繁华,大概只有两趟公交车能到。姥姥经常带我去元大都公园散步游玩。这里曾是元代的城墙和护城河,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公园里有一座只有五六层楼高的小土山,山上的树草之间被人踩出一条条光秃秃的小土路,我总是爱在山坡上跑来跑去,窜上窜下。土山的脚下有一座小亭子,姥姥经常在那儿和她的老友们聚会谈天,一起合唱老歌,唱苏联的歌,唱军人的歌。小亭子再往北一点儿就是护城河,常年缺水,河水泛绿。河上有一座小木桥,红色的木漆已被磨去大半,露出灰色的质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捡拾岸边的小石子,站在桥上扔下去,听那“咕咚”的声音,看那泛起的河水波纹,一圈圈地弥散开,让河水都抖动起来,再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姥姥会带着我沿着河岸散步,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咕咚来了”的故事。

自从我出国留学,见到姥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姥姥也越来越老,头发变得灰白且日渐稀松。她每天会花更多的时间保养调理自己的身体,比如泡脚,比如按摩,调养可以花掉近一半的醒着的时间。她依然坚持几乎天天去元大都公园沿着河边散步,原来她能一直往西走到北京中轴线,与马甸桥一线的公园西门,后来就越来越短了。每次我回国见到姥姥,她总是抱住我不放,一个劲儿地说着“我可想可想你了”,一直说到热泪盈眶。“常回来看我们啊,我可舍不得你走了。”姥姥每次都这样说。

去年10月,姥姥因左半边肢体活动不便去医院检查,发现有脑膜瘤,还发现肺癌,医生认为脑瘤是肺癌转移瘤,估计活不过春节。姥姥年至耄耋,无法进行手术治疗,也经不起放疗和化疗,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方法,回家吃药静养。妈妈给我的邮件上说,最近几周,脑瘤及水肿压迫大脑,姥姥陷入昏迷,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苏醒,直到16号,他们看着姥姥的心电图慢慢平静下去。好在她入院以后就再没醒来过,所以她也没有痛苦,妈妈说。

姥姥是一个非常非常要强的人。如果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个“工科女”,尤其还是在军事工业这种明显男性主导的领域内,能够出人头地做一番事情,可以想见她有着怎样的毅力与胆魄。姥姥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因此在她身体逐渐衰弱,很多平常做起来毫无困难的动作渐渐做不动了的时候,她的脾气变得暴躁,常常骂人,对家人甚至对姥爷说一些难听的话,连请来照顾她的亲戚也忍受不了。她的病给全家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为了照顾她,姥爷、妈妈、爸爸、舅舅、舅妈二十四小时轮班倒,都异常辛苦。

每个人都在不断失去的过程中成长。本想今年七月份回国一定要好好照顾姥姥,一方面减轻一些挑在父母家人身上的担子,一方面这很可能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没曾想到头来还是晚了一个月。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我早回家一个月呢?如果我没有出国呢?姥姥在生命最后的半年时光里,是否会经常想起我呢?如果她能见到我,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我再也不知道答案,再也没有人去问。因为我不在她身边,我不在家人身边。连最后两周住院的事,妈妈都一直瞒着我,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姥姥已经在八宝山火化。妈妈她们眼瞧着姥姥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对此多少还有些心理准备,而我则什么也没有。

去年回国回姥姥家,她跟我谈起女朋友的事,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爱其所同,敬其所异。”这大概是姥姥当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吧。您放心,我会一辈子谨记。

前几年又去过一趟元大都公园,整个公园都为奥运重新翻修过了一遍。河堤被重新加固,地砖被重新铺设,小木桥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座带着金属光泽的结实的新桥。护城河两岸变成了酒吧一条街,听说还会有水上表演。樱花园周边也变得繁闹起来,不再是个安静的小地方,甚至还通了两条地铁线。然而在我心中,这里永远是童年时的样子,带有不可磨灭的姥姥的足迹,就像从小木桥上扔下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层层的涟漪,最终静静沉在河底。

小时候姥姥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我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尝一口我的手艺,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打上一盆热洗脚水,还没有来得及在她瘫痪在床时帮她擦洗一下身体。记得小时候,到了金秋十月,我经常和姥姥一起去中日友好医院附近的一条街,在道路两旁高高的树下捡豆荚。豆荚的外壳已经变干发黄发脆,踩上去嘎吱作响,十分有趣。豆荚里面是小小的坚硬的圆球形的黑豆子,每次出去都能收集到好多。豆荚掉落在地上,干瘪开裂,然而里面的豆子却坚硬无比,留存了下来,蕴藏着新的力量。

妈妈在邮件里说,就在16号姥姥去世的那天晚上11点左右,放在姥爷床上以前用来叫保姆的遥控电铃突然响了起来,保姆以为姥爷在叫她,出来问姥爷。可是此时,姥爷在大房间,卧室空无一人。这只无线电铃用了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而电铃响的时间,正是以前姥姥姥爷睡觉的时间。

我知道您的灵魂在天上看着呢。

谨以此文,献给带我走过童年的,看着我一步步长大的,我却无以为报的,要强的姥姥。

2012年6月15日星期五

北雁(七)

(七)

高卓最近有点儿烦。

博士读到第四年,对身边所有一切事物的新鲜感都已经过去,日子是越过越平淡了,像一碗忘了加盐的菜汤。每天早上睡到九点十点自然醒,上网逛逛发发邮件,中午不紧不慢地到学校吃个饭,然后到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干手头的活,挨到晚上六七点钟随便在食堂凑合一顿,接着回家处理一会儿杂事,再打几把游戏,明知该去睡觉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像这会儿一样,继续在网上溜达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脑躺上床。接下来的一天又是一个新的循环。

高卓扭头瞥了一眼靠在墙角的羽毛球拍,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去体育馆运动了。难道真的是老了么,刚来美国时的那些活力都哪儿去了,高卓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越问越不是滋味。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今天下午跟老板的那次会面。

老板的办公室在楼的顶层,面朝正南方学校中心的那一片大草坪,大块大块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在办公室满书架的论文和书上,和高卓阴暗潮湿空空荡荡的地下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次高卓心怀忐忑地敲门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总会首先被明媚的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高卓的老板名叫Luis,年过花甲却是精神矍铄,谈起学术来连续聊一个下午都不嫌累。Luis三十年前拿到了终身教职便来了Z大,从此再也没有挪窝,在系里是当之无愧的老资历“学霸”。高卓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三十年,不过Luis的经验和名气正是高卓当年选择他作为导师的重要原因之一。

Luis坐在柔软的黑色真皮转椅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目光看着高卓,微笑着问道:“进展怎么样?”

这句话基本可以被评选为对广大研究生杀伤力最强的问句。高卓调集起全身所有的自信和勇气,吸足一口气,定气凝神,努力摆出一个微笑,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才用多年修炼出来的内功回了一句:“还不错。”

见Luis微笑着做出了一个“继续”的手势,高卓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几张图表,向Luis解释道:“这是按照您上次发给我读的那篇论文上的算法模型做出来的结果。”说完忐忑不安地盯着Luis的脸,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连忙补充道:“效果不是特别好,尤其是对刚开始几秒内的数据,模型并不稳定。时间趋于无穷时,拟合曲线尾部的形状倒是挺符合我们的预期。”

Luis把图表拍在桌上,冷冷地撂下一句:“背景噪音太大,模型没法用。”老板的回复向来简练,高卓一时半会儿揣摩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老板接着说下去。Luis抬了一下眉毛,盯着高卓问道:“你试过调整指数函数里的参数了吗?”

“我试过了,没什么太大的改进。”高卓撒了个小谎,其实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修改参数上,因此还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回去还可以再多想想。”

“对模型本身你是怎么想的?”

“模型?”高卓感觉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刚才说的谎Luis识破了没有,“哦,我觉得他们论文里的模型不太适用。”

“那什么东西适用呢?你不能光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行,然后让我帮你想辙。”Luis的语气明显透着不快,“你得自己思考如何解决问题,不能每次都等我告诉你该去尝试什么。这才是做研究。你虽然还是个学生,可你不是一头蠢羊,只会站在原地干等着牧羊人用鞭子把它赶到有草的地方。你应该学会自己找草吃。”

高卓此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孤零零的羊羔,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有草的地方都被别人吃光了,只剩下些树皮树枝勉强果腹。不过为了活着走出这片荒原,还得硬着头皮把这些食之无味难以下咽的东西吞进肚子。

一阵沉默以后,Luis开口问道:“这是你的第几年来着?”

“第四年。”高卓黯然地回答。

“哦。”老板顿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以你现在这个效率下去,恐怕很难五年按时毕业。”

高卓心里一声巨响,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穿透办公室窗户玻璃的光芒变成了一道道针刺,使他感觉如芒在背。毕业这个沉重的话题,从来都是高卓不愿意提起的,这次竟然被老板先敲响了警钟。他小声嗫嚅道:“我会更努力的...”

“你的努力程度还很不够。多花点儿时间,多动动脑子。”老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

高卓僵直地站在老板面前,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不知该如何脱身。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下午,似乎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

Luis转身从桌上拿起装订好的一叠打印纸:“Daniel跟你是一年来的吧?他跟我刚写好的这篇论文,我正准备今天给投出去呢。”说完瞥了一眼高卓,“你可以跟他讨论讨论,说不定能有启发。”

高卓是Luis的实验室里唯一的中国人。平时和外国人交流起来,总觉得还是有着一层隔阂,因此不到万不得已,高卓并不怎么跟他们说话,尤其是聊学术以外的内容。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一长,在组里,他总显得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渐渐地连学术上的讨论他也不怎么参与了。

“好了。你回去接着做这个问题,下周向我汇报。”老板最后提高了音调,高卓知道这是结束会面的信号。Luis坐在转椅上脚一蹬地,转回到电脑前,又继续干他自己的事去了。

高卓机械地拖着身子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仿佛跳进了一座深井。手头的研究项目陷入了死局,他感觉自己的能力也到了极限,脑细胞不太够用,组会上跟着老板的思路走都略显吃力。他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天空高喊一百遍:“我实在做不下去了!”可都读到了第四年,真的放弃又实在让他觉得不值。

高卓暗自苦笑了一声。这个春节想回国的事,本来是打算这次会面的时候向老板提的,看来回国计划也不得不泡汤了。高卓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这将是连续第四年不在家里过的春节了。家里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小布老虎,那还是上一个春节,他当时的女友赵雪送给他的本命年吉祥物,后来不久他们分了手。如今物是人非,高卓看着这只同样落满灰尘的咧着大嘴的小老虎,感慨万千。

家里“哐啷”一声门响,室友柳亦青回来了。高卓屏气凝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他的动静。柳亦青重重地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嘴里好像还在嘟囔着什么,高卓的心一沉。

高卓烦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来自他这位已经读到第九年的室友。柳亦青和老板的关系一直都闹得有点儿僵,最近更是像巴以冲突双方,频繁交火。几乎每天回到家里,柳亦青都会跟高卓抱怨一阵,强烈谴责老板的“恶劣行径”。高卓若是不在客厅,柳亦青就自言自语地发泄,有时还会恶狠狠地咒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过,把躲在自己卧室里不愿听他抱怨的高卓也弄得全身紧张心情郁闷。

今天本已十分心烦意乱的高卓还是决定走出房间跟柳亦青聊聊,毕竟情况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不是么?

他问道:“今天怎么样?”

很快高卓就发现自己错了。“系里小秘给我发了封邮件,说是我们系的新政策,博士读满九年必须毕业,否则系里他妈的不再提供任何学费资助。明显就是针对我来的,真他妈的贱。”柳亦青咬牙切齿地直奔主题。

高卓明白,这消息对于柳亦青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你老板知道吗?他怎么说?”

“他还坚持说非要我做出结果来才让我毕业。混蛋。”

“那你现在到底做到什么地步了呢?”

“什么地步?明明就是他给我们的方向有问题,所以才做不出来结果。要按我的思路做,说不定早发表了。”柳亦青愤愤不平,“丫每次听都不听我提出的意见,非让我沿着他的设想做,我一反对我们就吵起来。”

“你也别和他闹得太僵,毕竟你毕业总得他点头。”高卓试图缓和柳亦青偏激的情绪,“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就高卓所知,柳亦青老板的其他学生并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尽管老板平时确实有些固执,对学生逼得紧了一点儿,管得严了一点儿,可照样该发论文的发论文,该毕业的毕业。柳亦青有这种抵触情绪,或许跟他一根筋、过于坚持己见、过于理想化的性格有关。

“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有病!”柳亦青依旧怒火中烧。

“唉,你别想得太偏激了。把这事好好跟你们系里管事的教授谈谈。”高卓心想自己真是命苦,不爽了一天回到家里还得冒充知心大姐开导别人。

“他就是管事的!整个儿就一独裁专政的土皇帝。”

“哦,那就不好办了。回头你跟你们系小秘再商量商量吧。”高卓觉得柳亦青这种固执的心态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本想劝他去校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或许能把他引导回正确的轨道上,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哎对了,这周末学生会正好有个‘非诚勿扰’速配活动,你想不想去参加?都说这届女生质量很不错!”高卓强作笑意,试图转移到一个轻松的话题上来,防止柳亦青在自己的思绪里越陷越深。

“质量好的还是您自个儿留着用吧,高主席。”柳亦青一字一顿地说,边说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别把我当北美猥琐男。”说罢“哐”地一声关上房门。

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费力不讨好,高卓冷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近的生活像指数函数一样坠落,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高卓扭头瞧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在今天的那个小方格里,黄历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黑字:“诸事不宜”。唉,本命年就是不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