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9日星期二

小木桥下的涟漪

北京时间6月16日15:38,姥姥安静地走了。收到妈妈告知我此事的邮件,却是在陌生的芝加哥,6月18号的上午,一个明媚又炎热的夏日。当时正站在舒适的教室里给学生讲课,这是夏季学期的第一天,仿佛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两个小时的一堂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我顺手用手机查了查邮件。看到这个消息,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呆立在讲台上,手足无措。接下来的半堂课,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我只记得在一群人面前机械地说话、机械地演算、机械地在黑板前走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逃离这里,脑海里却一幕幕过着姥姥在我记忆中留存的点滴片段,好几次差点儿在讲台上说不出话来。

姥姥1930年出生于南京。姥姥小时候亲历日寇侵华战争,学校被鬼子逼着教授日语,后来姥姥辗转多地上学,却一生都没有原谅狗娘养的日本人。1949年南京解放后参军进入二野军大(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后随军入川,先后在成都军区文工团、空军政治部。1953年调去北京上大学,随后进入五机部(兵器工业部),参与了许多武器(如自行火炮等)的标准化制订工作。

我的童年和姥姥家的记忆是分不开的。那时候,学校一放寒暑假,由于父母平时都还要上班,便总是在早上不嫌麻烦地倒上三趟车,带我去姥姥家玩,晚上再接我回去。我的表弟也几乎天天都去姥姥家,因此我们俩便经常可以一起玩。他是我舅舅的儿子,在一起时间长了我总是随着他一起叫“奶奶”而不是“姥姥”,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写下“姥姥”二字看着都显别扭。

以前听过一个笑话说,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个人里,总是姥姥对你最亲,因为姥姥对于你跟她有血缘关系的确定程度最大。至少对于我来说,情况确实如此。每次我和表弟去玩,她都为我们做一顿可口的午饭。她也关心我们的功课,同时还陪我们一起玩——我们下军棋的时候她就充当裁判,我们无聊的时候她就给我们讲故事。哪个小男孩小时候不爱个枪炮坦克军事武器什么的?而这正是姥姥的专业,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了不少新奇的军事知识和故事。然而姥姥的宠爱却又不是溺爱,她总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比如每次,她总是“强迫”我们多吃水果蔬菜、少吃零食饮料,我们一旦在电脑前待的时间长了她都会“赶”我们出去散步,活动身体放松眼睛,还带着我们做广播体操。

姥姥家在北三环东的樱花园,北边紧挨着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小时候这片地方非常宁静并不繁华,大概只有两趟公交车能到。姥姥经常带我去元大都公园散步游玩。这里曾是元代的城墙和护城河,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公园里有一座只有五六层楼高的小土山,山上的树草之间被人踩出一条条光秃秃的小土路,我总是爱在山坡上跑来跑去,窜上窜下。土山的脚下有一座小亭子,姥姥经常在那儿和她的老友们聚会谈天,一起合唱老歌,唱苏联的歌,唱军人的歌。小亭子再往北一点儿就是护城河,常年缺水,河水泛绿。河上有一座小木桥,红色的木漆已被磨去大半,露出灰色的质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捡拾岸边的小石子,站在桥上扔下去,听那“咕咚”的声音,看那泛起的河水波纹,一圈圈地弥散开,让河水都抖动起来,再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姥姥会带着我沿着河岸散步,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咕咚来了”的故事。

自从我出国留学,见到姥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姥姥也越来越老,头发变得灰白且日渐稀松。她每天会花更多的时间保养调理自己的身体,比如泡脚,比如按摩,调养可以花掉近一半的醒着的时间。她依然坚持几乎天天去元大都公园沿着河边散步,原来她能一直往西走到北京中轴线,与马甸桥一线的公园西门,后来就越来越短了。每次我回国见到姥姥,她总是抱住我不放,一个劲儿地说着“我可想可想你了”,一直说到热泪盈眶。“常回来看我们啊,我可舍不得你走了。”姥姥每次都这样说。

去年10月,姥姥因左半边肢体活动不便去医院检查,发现有脑膜瘤,还发现肺癌,医生认为脑瘤是肺癌转移瘤,估计活不过春节。姥姥年至耄耋,无法进行手术治疗,也经不起放疗和化疗,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方法,回家吃药静养。妈妈给我的邮件上说,最近几周,脑瘤及水肿压迫大脑,姥姥陷入昏迷,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苏醒,直到16号,他们看着姥姥的心电图慢慢平静下去。好在她入院以后就再没醒来过,所以她也没有痛苦,妈妈说。

姥姥是一个非常非常要强的人。如果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个“工科女”,尤其还是在军事工业这种明显男性主导的领域内,能够出人头地做一番事情,可以想见她有着怎样的毅力与胆魄。姥姥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因此在她身体逐渐衰弱,很多平常做起来毫无困难的动作渐渐做不动了的时候,她的脾气变得暴躁,常常骂人,对家人甚至对姥爷说一些难听的话,连请来照顾她的亲戚也忍受不了。她的病给全家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为了照顾她,姥爷、妈妈、爸爸、舅舅、舅妈二十四小时轮班倒,都异常辛苦。

每个人都在不断失去的过程中成长。本想今年七月份回国一定要好好照顾姥姥,一方面减轻一些挑在父母家人身上的担子,一方面这很可能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没曾想到头来还是晚了一个月。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我早回家一个月呢?如果我没有出国呢?姥姥在生命最后的半年时光里,是否会经常想起我呢?如果她能见到我,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我再也不知道答案,再也没有人去问。因为我不在她身边,我不在家人身边。连最后两周住院的事,妈妈都一直瞒着我,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姥姥已经在八宝山火化。妈妈她们眼瞧着姥姥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对此多少还有些心理准备,而我则什么也没有。

去年回国回姥姥家,她跟我谈起女朋友的事,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爱其所同,敬其所异。”这大概是姥姥当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吧。您放心,我会一辈子谨记。

前几年又去过一趟元大都公园,整个公园都为奥运重新翻修过了一遍。河堤被重新加固,地砖被重新铺设,小木桥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座带着金属光泽的结实的新桥。护城河两岸变成了酒吧一条街,听说还会有水上表演。樱花园周边也变得繁闹起来,不再是个安静的小地方,甚至还通了两条地铁线。然而在我心中,这里永远是童年时的样子,带有不可磨灭的姥姥的足迹,就像从小木桥上扔下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层层的涟漪,最终静静沉在河底。

小时候姥姥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我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尝一口我的手艺,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打上一盆热洗脚水,还没有来得及在她瘫痪在床时帮她擦洗一下身体。记得小时候,到了金秋十月,我经常和姥姥一起去中日友好医院附近的一条街,在道路两旁高高的树下捡豆荚。豆荚的外壳已经变干发黄发脆,踩上去嘎吱作响,十分有趣。豆荚里面是小小的坚硬的圆球形的黑豆子,每次出去都能收集到好多。豆荚掉落在地上,干瘪开裂,然而里面的豆子却坚硬无比,留存了下来,蕴藏着新的力量。

妈妈在邮件里说,就在16号姥姥去世的那天晚上11点左右,放在姥爷床上以前用来叫保姆的遥控电铃突然响了起来,保姆以为姥爷在叫她,出来问姥爷。可是此时,姥爷在大房间,卧室空无一人。这只无线电铃用了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而电铃响的时间,正是以前姥姥姥爷睡觉的时间。

我知道您的灵魂在天上看着呢。

谨以此文,献给带我走过童年的,看着我一步步长大的,我却无以为报的,要强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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