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15日星期五

北雁(七)

(七)

高卓最近有点儿烦。

博士读到第四年,对身边所有一切事物的新鲜感都已经过去,日子是越过越平淡了,像一碗忘了加盐的菜汤。每天早上睡到九点十点自然醒,上网逛逛发发邮件,中午不紧不慢地到学校吃个饭,然后到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干手头的活,挨到晚上六七点钟随便在食堂凑合一顿,接着回家处理一会儿杂事,再打几把游戏,明知该去睡觉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像这会儿一样,继续在网上溜达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脑躺上床。接下来的一天又是一个新的循环。

高卓扭头瞥了一眼靠在墙角的羽毛球拍,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去体育馆运动了。难道真的是老了么,刚来美国时的那些活力都哪儿去了,高卓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越问越不是滋味。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今天下午跟老板的那次会面。

老板的办公室在楼的顶层,面朝正南方学校中心的那一片大草坪,大块大块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在办公室满书架的论文和书上,和高卓阴暗潮湿空空荡荡的地下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次高卓心怀忐忑地敲门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总会首先被明媚的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高卓的老板名叫Luis,年过花甲却是精神矍铄,谈起学术来连续聊一个下午都不嫌累。Luis三十年前拿到了终身教职便来了Z大,从此再也没有挪窝,在系里是当之无愧的老资历“学霸”。高卓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三十年,不过Luis的经验和名气正是高卓当年选择他作为导师的重要原因之一。

Luis坐在柔软的黑色真皮转椅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目光看着高卓,微笑着问道:“进展怎么样?”

这句话基本可以被评选为对广大研究生杀伤力最强的问句。高卓调集起全身所有的自信和勇气,吸足一口气,定气凝神,努力摆出一个微笑,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才用多年修炼出来的内功回了一句:“还不错。”

见Luis微笑着做出了一个“继续”的手势,高卓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几张图表,向Luis解释道:“这是按照您上次发给我读的那篇论文上的算法模型做出来的结果。”说完忐忑不安地盯着Luis的脸,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连忙补充道:“效果不是特别好,尤其是对刚开始几秒内的数据,模型并不稳定。时间趋于无穷时,拟合曲线尾部的形状倒是挺符合我们的预期。”

Luis把图表拍在桌上,冷冷地撂下一句:“背景噪音太大,模型没法用。”老板的回复向来简练,高卓一时半会儿揣摩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老板接着说下去。Luis抬了一下眉毛,盯着高卓问道:“你试过调整指数函数里的参数了吗?”

“我试过了,没什么太大的改进。”高卓撒了个小谎,其实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修改参数上,因此还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回去还可以再多想想。”

“对模型本身你是怎么想的?”

“模型?”高卓感觉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刚才说的谎Luis识破了没有,“哦,我觉得他们论文里的模型不太适用。”

“那什么东西适用呢?你不能光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行,然后让我帮你想辙。”Luis的语气明显透着不快,“你得自己思考如何解决问题,不能每次都等我告诉你该去尝试什么。这才是做研究。你虽然还是个学生,可你不是一头蠢羊,只会站在原地干等着牧羊人用鞭子把它赶到有草的地方。你应该学会自己找草吃。”

高卓此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孤零零的羊羔,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有草的地方都被别人吃光了,只剩下些树皮树枝勉强果腹。不过为了活着走出这片荒原,还得硬着头皮把这些食之无味难以下咽的东西吞进肚子。

一阵沉默以后,Luis开口问道:“这是你的第几年来着?”

“第四年。”高卓黯然地回答。

“哦。”老板顿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以你现在这个效率下去,恐怕很难五年按时毕业。”

高卓心里一声巨响,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穿透办公室窗户玻璃的光芒变成了一道道针刺,使他感觉如芒在背。毕业这个沉重的话题,从来都是高卓不愿意提起的,这次竟然被老板先敲响了警钟。他小声嗫嚅道:“我会更努力的...”

“你的努力程度还很不够。多花点儿时间,多动动脑子。”老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

高卓僵直地站在老板面前,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不知该如何脱身。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下午,似乎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

Luis转身从桌上拿起装订好的一叠打印纸:“Daniel跟你是一年来的吧?他跟我刚写好的这篇论文,我正准备今天给投出去呢。”说完瞥了一眼高卓,“你可以跟他讨论讨论,说不定能有启发。”

高卓是Luis的实验室里唯一的中国人。平时和外国人交流起来,总觉得还是有着一层隔阂,因此不到万不得已,高卓并不怎么跟他们说话,尤其是聊学术以外的内容。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一长,在组里,他总显得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渐渐地连学术上的讨论他也不怎么参与了。

“好了。你回去接着做这个问题,下周向我汇报。”老板最后提高了音调,高卓知道这是结束会面的信号。Luis坐在转椅上脚一蹬地,转回到电脑前,又继续干他自己的事去了。

高卓机械地拖着身子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仿佛跳进了一座深井。手头的研究项目陷入了死局,他感觉自己的能力也到了极限,脑细胞不太够用,组会上跟着老板的思路走都略显吃力。他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天空高喊一百遍:“我实在做不下去了!”可都读到了第四年,真的放弃又实在让他觉得不值。

高卓暗自苦笑了一声。这个春节想回国的事,本来是打算这次会面的时候向老板提的,看来回国计划也不得不泡汤了。高卓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这将是连续第四年不在家里过的春节了。家里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小布老虎,那还是上一个春节,他当时的女友赵雪送给他的本命年吉祥物,后来不久他们分了手。如今物是人非,高卓看着这只同样落满灰尘的咧着大嘴的小老虎,感慨万千。

家里“哐啷”一声门响,室友柳亦青回来了。高卓屏气凝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他的动静。柳亦青重重地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嘴里好像还在嘟囔着什么,高卓的心一沉。

高卓烦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来自他这位已经读到第九年的室友。柳亦青和老板的关系一直都闹得有点儿僵,最近更是像巴以冲突双方,频繁交火。几乎每天回到家里,柳亦青都会跟高卓抱怨一阵,强烈谴责老板的“恶劣行径”。高卓若是不在客厅,柳亦青就自言自语地发泄,有时还会恶狠狠地咒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过,把躲在自己卧室里不愿听他抱怨的高卓也弄得全身紧张心情郁闷。

今天本已十分心烦意乱的高卓还是决定走出房间跟柳亦青聊聊,毕竟情况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不是么?

他问道:“今天怎么样?”

很快高卓就发现自己错了。“系里小秘给我发了封邮件,说是我们系的新政策,博士读满九年必须毕业,否则系里他妈的不再提供任何学费资助。明显就是针对我来的,真他妈的贱。”柳亦青咬牙切齿地直奔主题。

高卓明白,这消息对于柳亦青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你老板知道吗?他怎么说?”

“他还坚持说非要我做出结果来才让我毕业。混蛋。”

“那你现在到底做到什么地步了呢?”

“什么地步?明明就是他给我们的方向有问题,所以才做不出来结果。要按我的思路做,说不定早发表了。”柳亦青愤愤不平,“丫每次听都不听我提出的意见,非让我沿着他的设想做,我一反对我们就吵起来。”

“你也别和他闹得太僵,毕竟你毕业总得他点头。”高卓试图缓和柳亦青偏激的情绪,“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就高卓所知,柳亦青老板的其他学生并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尽管老板平时确实有些固执,对学生逼得紧了一点儿,管得严了一点儿,可照样该发论文的发论文,该毕业的毕业。柳亦青有这种抵触情绪,或许跟他一根筋、过于坚持己见、过于理想化的性格有关。

“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有病!”柳亦青依旧怒火中烧。

“唉,你别想得太偏激了。把这事好好跟你们系里管事的教授谈谈。”高卓心想自己真是命苦,不爽了一天回到家里还得冒充知心大姐开导别人。

“他就是管事的!整个儿就一独裁专政的土皇帝。”

“哦,那就不好办了。回头你跟你们系小秘再商量商量吧。”高卓觉得柳亦青这种固执的心态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本想劝他去校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或许能把他引导回正确的轨道上,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哎对了,这周末学生会正好有个‘非诚勿扰’速配活动,你想不想去参加?都说这届女生质量很不错!”高卓强作笑意,试图转移到一个轻松的话题上来,防止柳亦青在自己的思绪里越陷越深。

“质量好的还是您自个儿留着用吧,高主席。”柳亦青一字一顿地说,边说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别把我当北美猥琐男。”说罢“哐”地一声关上房门。

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费力不讨好,高卓冷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近的生活像指数函数一样坠落,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高卓扭头瞧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在今天的那个小方格里,黄历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黑字:“诸事不宜”。唉,本命年就是不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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