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江心雁和宋北峰的爱情之路从一开始就注定崎岖坎坷。
他们在大学里相识,那一年江心雁是大三,宋北峰比她高一级在读大四。宋北峰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家庭条件宽裕,他们很希望宋北峰毕业以后能够出国闯一闯,最起码出去见一圈世面,镀一趟金,拿个洋学位,对将来的发展有百益而无一害。于是宋北峰早早地就决定了出国,在年底前寄完了所有的申请材料,耐心等候回信。
这段时间是最为无聊,也是最躁动不安的日子,有的是大把的青春,缺的是一个明确的未来。宋北峰早先就加入了音乐剧社,一直处于边缘,这会儿开始频繁地参加剧社活动。也正是在这里,他认识了江心雁。当时音乐剧社要排一台年度大戏,宋北峰和江心雁都在剧组,几乎每周都有机会见面,两人因此渐渐熟络起来。彼此间相似的爱好使得他们一见如故,很快就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那是两个人记忆中最为温暖的一个冬天。江心雁依旧清晰地记得,新年夜,她和同宿舍的姐妹们站在学校冰冻的湖面上等着看焰火,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宋北峰的电话。他正在她最喜欢的一位歌手的演唱会上,举着手机,让她倾听电话那一头全场数万人的疯狂。他就这样给她“现场直播”了整场演唱会,然后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对她表了白。巨大的烟花腾空而起,将人们的脸映得五彩斑斓。这一刻,江心雁觉得自己仿佛拥有全世界。
离宋北峰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尽管江心雁和宋北峰之前都没有过异地恋的经验,面对就在眼前的异国考验,他们却并不担忧。正如所有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天真地以为万能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到了那边儿,要是有别的女生看上你了,你咋办?”
“不可能!哪儿有人像你这么有眼光。”宋北峰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
“我是说如果!万一真有像我这种不小心看走了眼的...”
“谢天谢地吧,一个你就够我受的了,我还找俩?法律也不允许呀!”
“哦,法律允许你就找啊?”
“哪儿能!我有那心也没那胆儿呀!”
“嗯?!”江心雁瞪着宋北峰。
“啊不是,我根本就没那心啊...”
说笑归说笑,江心雁打心底里还是绝对相信宋北峰的,她相信一年的分离并不足以对他们的爱情造成实质性的损伤。等到宋北峰真的远渡重洋,她才发现她只想对了一半。距离本身就是爱情最大的第三者。
渐渐地,他们之间的越洋电话越来越少。多少次,为了能趁他有空的时候打一个电话过去,江心雁在凌晨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宿舍楼的水房,忐忑不安地拨通他的号码。来到陌生环境的新鲜劲儿没过两三个月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相似无异的繁重课业。就像冰凉的可乐放久了也会变成温吞的糖浆,宋北峰兴高采烈说起的异国风土人情渐渐变得索然无味。
比索然无味更加可怕的是无话可说。他们面对着两个迥异的世界,又怎能指望对方能够如同身临其境?往往,江心雁满怀热情眉飞色舞地讲了个新鲜的故事,指望着电话那边宋北峰听完了开怀大笑,等来的却是一句不冷不热的“哦,是吗”,江心雁感觉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异地的困难还在于,两人之间每一点细小的差异都在电话两端被无限地放大。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分离了才发现一个人生活会遇到那么多方方面面的困难。江心雁每每在电话里向宋北峰抱怨起来,得到的回应总不在点儿上——其实每次抱怨的事情都不大,江心雁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她想要的仅仅是几句安慰、一片温暖。而万里之外的宋北峰,听闻女友有难自然不敢怠慢,于是按照男人的思维习惯,遇到问题,尽管不在自己眼前,也要发挥想象、开动脑筋,帮她出谋划策,寻找解决方案。可身在大洋彼岸,宋北峰能真正亲手帮得上忙的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多数时候只是隔靴搔痒。如此一来二去,江心雁每次跟宋北峰抱怨的结果是,不但俩人都折腾得特别累,而且问题还解决不了,连安慰都寻求不到。既然说了也没用,逐渐也就索性不说了,江心雁开始习惯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
摄像头里的千百句甜言蜜语,又怎么抵得过面对面的一次目光交汇。直到后来,打电话似乎变成了开两会一样的例行公事,食之无味,却又无可替代。每次拨通电话,总是先是“吃饭了吗”、“上课还好吗”、“天气怎么样”之类的嘘寒问暖,再聊几句共同认识的朋友近况,然后就是没话找话,长时间的沉默。连吵架都得找话题来吵,常见的情况是,这边刚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准备爆发,那边匆匆的一句“我十分钟后得走了,你有话快说”,一下子把都已经到了嘴边的狠话又塞回了肚子里,留着到孤独的时候慢慢发酵。久而久之,谁也懒得再去挑起争端。
爱情失控的信号有两种,一种是没完没了地吵架,一种是不再有吵架的冲动。江心雁安慰自己,好在拿到了Z大的全奖,和宋北峰在Z城团聚指日可待,等到他们见了面,变淡的爱情自然会恢复如初。虽然最后这句话她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不过最起码是个生活的盼头。仿佛看得见希望,却又永远够不着。
等江心雁来到Z城,宋北峰已经在Z城北郊的一家金融公司开始工作,因此搬到了北边去住。这是一个有点儿尴尬的距离,说不上近,也不能算远,坐公交一趟要花近两个小时,对于都还没有买车的两人来说,平时各住各的,周末再团聚,成了他们唯一实际的选择。
尽管和宋北峰终于团聚,江心雁却总是隐约感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心里不是个滋味,就像好久不回家住,连家具也变换了味道。琢磨良久,江心雁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这一年,宋北峰变了。倒不是说他变了心,事实上宋北峰对身边别的女孩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而是他的爱情,江心雁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清晰地感受到。一年前那个爱说爱笑、灵光闪现的宋北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永不停歇的庞大机器上一颗沉闷的螺丝钉。在江心雁看来,宋北峰下班以后的时间,都花在了打电脑游戏、上mitbbs参与无谓的争论、在网上买卖打折货等等浪费时间、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几乎每次见面都会为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终于在一个冰冷的雨夜到达了顶点。
那天晚上,宋北峰带江心雁去和他三个大学本科时期的哥们儿吃了顿饭——说来也巧,这几个人毕业以后都来了美国,还都正好散落在距离Z城不远的地方,于是挑了个周末来Z城小聚。
“你不觉得他们挺没劲的吗?”他们两个一回到家,江心雁便忿忿不满地说。
“怎么了?”宋北峰不以为然,扔下包就坐到桌子旁边开电脑。
“你不觉得他们特...”江心雁试图在脑海里搜索出一个合适的用词,“...庸俗么!”
“没有啊。”宋北峰依然不置可否,头也不抬地盯着屏幕。
“你怎么这样!”江心雁被宋北峰的态度惹恼了,音量也提高了三分之一。
宋北峰像是听见了警报,急忙转过头来看着江心雁:“他们...怎么庸俗了?”
“你看看你们饭桌上都在聊什么,你们谈论过任何生存以外的话题么!谁谁谁挣多少工资,谁谁谁发多少奖金,哪家公司最近又不景气,哪个专业毕业了最好找工作,谁又结婚生了孩子,谁还在哪儿买了房子,谁的车好谁的老婆漂亮...你们觉得有意思么!”江心雁慷慨激昂。
“大家都是生活所迫,你至于那么刻薄么!”
“是,生存压力大,这谁都可以理解。可你们就心甘情愿把自己放上这架天平,以自己拥有的财富、商品等等一切资产的价值,以及学历、头衔等等这些标签的分量作为衡量自己的唯一标准么?!不断地拿这些东西相互攀比、炫耀,就为了获得所谓的优越感和安全感?!”江心雁甚至觉得,在这场聚会上,连自己也被宋北峰当成了炫耀的资产——其他三位仁兄目前还都是备受煎熬的光棍,在这方面宋北峰确实处于“领先地位”。
江心雁这么一通说,宋北峰也不乐意了:“整个社会就是拿这些东西判断一个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有什么办法!也就是你,还跟这儿瞎操心。”
听到宋北峰竟然认同那些人的思维逻辑,江心雁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你太让我失望了!没想到一年的时间,你变得这么快,变得跟他们一样。你想想你每天下班回来都是怎么过的,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上一天班很累,我需要休息!看电视、打游戏、上网转转,这都是我休息的方式!”宋北峰全力为自己辩解。
“这么说你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天天一成不变地忙着上班下班!”
“那你还想要我有什么意义?”
江心雁顿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她亲口说出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我们总是有有意思的话题可聊。我们都喜欢音乐,我们都喜欢旅行,那会儿你的理想还没死,你说你想当一名经济学家。”江心雁又回忆起了那个新年夜的烟花——它的光芒是那么亮,坠落得又是那么快。最能折磨一个人的莫过于一段逐渐绝望的爱情。
“你以为我们能一直待在大学时代吗?这儿不是无忧无虑的浪漫的校园,现在我们必须面对的是生活,血淋淋的生活!不拼命迎头赶上就只有成为失败者,人人都是一样!你懂吗?”
江心雁面无表情缓缓地说道:“还记得小绿猪的故事吗?那会儿你很喜欢小绿猪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在农场上有一只小猪,他并不像别的猪一样是粉红色的,而是鲜绿色的,他很喜欢自己与众不同的颜色。然而猪群妒忌他、排挤他,于是某天晚上农场主把小绿猪抓到了猪圈里,并把他硬泡在粉红色的油漆桶里。他被从头到尾浸泡成了粉红色,这种油漆无法被洗掉,也无法被覆盖。这样一来,他就跟别的猪没有区别了。他很伤心,他埋怨上帝为什么不怜悯他不救他。那天夜里,农场的上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淋湿了所有的猪。这雨并不是普通的雨,而是鲜绿色的。所有猪都变成了这种鲜绿色——除了那只小绿猪,因为他身上的粉红色无法被洗掉,也无法被覆盖。他很开心,他知道上帝救了他,因为现在的他,又和别人有一点点不同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上没有小绿猪!”宋北峰也想起了这个故事,“你就知道你自己那个世界!生活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注定要走的路,别读个博士做个学术就瞧不起别人的选择。你不要强迫我接受你看问题的方式!”
仿佛最坏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江心雁一下子委屈地哭了出来。宋北峰已经不是他认识中的那个人了。也许是美国的大环境改变了他,也许仅仅是换了个生活环境这件事本身,使他被迎面而来的生活所累,不再奢谈什么理想,就像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让江心雁痛苦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像水一般平淡,爱情发了霉。“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江心雁小声说。
宋北峰也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儿过,摸了摸江心雁的头,放软了声音说道:“我一直在努力埋头赶路,这也是为了咱们以后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啊。这年头,咱们救不了国家,也救不了时代,连救自己都费劲儿。”
江心雁躲开了他,轻轻地说道:“其实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懂得和我一起欣赏路上风景的人。”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如半年般漫长的半分钟后,江心雁舔了舔嘴唇,终于开了口:“我觉得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我接受不了这样无趣的生活。我们分手吧。”
一年的分隔,已经足以让曾经不分彼此的两人走到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一段众人称羡的感情最后无疾而终。
爱情是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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