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7日星期五

北雁(四)

(四)

转眼间秋季学期就过去了一半。Z大采用的是学季制,一年分为秋冬春夏四个学期,每个学期只有十周长,短暂得使人经常早上醒来心头一惊。

一开学,江心雁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苦海,上课、作业、实验室,好比三座大山,沉重地压在Z大中国人民的头上,让江心雁不由自主地想起为高考埋头拼搏的岁月。Z大课程的严格、变态是出了名的,难怪不少人在网上抱怨,去Z大留学就像是去上高四。美国的高中就像玩一样,非常轻松,因此美国人恐怕很难理解中国留学生这种因自由得而复失而产生的哀怨心情。

最难适应的还是语言问题。授课的老师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落草为人师。课堂上,教授们千奇百怪的英语口音,快得出奇的语速,再加上无数江心雁只见书上写过没听活人说过的专业术语夹杂其中,其理解的困难程度堪比周杰伦的专辑。反倒是统计系某门中国教授开设的课程上,满嘴山东味儿的英语听得中国学生们仿佛吃上了自家炉子上新烙出来的白面大烙饼,从耳朵到肚子全都熨贴得很。结果一下课就有美国学生冲进统计系投诉,说这中国老师讲的山东英语完全听不懂。系里自然不能把教授怎么样,给他发了封邮件让他稍微注意一下以后也就放任自流了。最终的结局是,开学不到一周,外国同学纷纷退课,中国人在班上所占的比例与日俱增——如果算上那些选了课不去上的同学,这个比例还会更高。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江心雁发现,中国人在国外遇到的大部分问题中,语言都是重要的因素之一。而老外对中国人形成的那些刻板印象,比如爱扎堆、粗鲁、没礼貌、不善言谈等等,是否也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误会,其实仅仅是因为语言上的困难而导致的呢?

江心雁和孙静菲这学期共同选的一门课眼瞅着第二天就要交作业了,她们却还迟迟没有动笔。于是,两人商量好晚上图书馆关门后去江心雁家一起继续奋战。回到家中已是将近午夜,琳达正好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热切地对她们说:“刚才试着烤了盘小饼干,你们趁热尝尝吧!”

江心雁和孙静菲迟疑地望着这盘疑似饼干的物体,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各自拿起一块,硬着头皮往嘴里送,送到嘴边又同时停下,犹豫中一转头看见琳达正满怀期望地盯着她们,两个人只好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小口。“味道怎么样?”琳达迫不及待地问。

“嗯...还不错,呵呵,还不错...”江心雁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

琳达等的就是这句:“真的呀?太好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做饼干呢!你们先吃着,我去把剩下的全烤了!”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哎哎哎!”江心雁一看大事不妙,赶忙上前拦住琳达,“不急不急,这些就够吃了。”江心雁这下子明白为什么美国人都喜欢有话直说了——因为白色的谎言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行,厨房里还有些吃的,你们想吃随便拿。”琳达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千万别拿成杜晓佳的东西!上个礼拜我不小心喝了她一盒酸奶,这周我刚买的一把香蕉转眼就没了!”

江心雁微微一笑。琳达和杜晓佳同为她的室友,一来二去她很快就跟琳达成了闺中密友,却总也和杜晓佳熟稔不起来。江心雁隐隐地感觉到,她和杜晓佳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根本性的东西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夜色已深,离交作业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江心雁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惊慌,反而越到最后关头越能渐入佳境。不知从何时起,江心雁开始习惯于把作业都堆到最后才做,即便是对于自己特别感兴趣的一门课也是如此,而且时间越紧迫,效率还越高。每次她都饱含负罪感地心想,要是一开始就有这种动力,能节省多少时间哪!

琳达对拖延症有过一些研究,看破红尘似的跟江心雁讲解自己的理论:“你总想做到完美,又怕自己做不到。你们哪,就是以前过得太顺了,想成功又特别怕失败,其实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

“那我呢?”孙静菲也凑过来请琳达把脉,“每次我静下心准备开始动手做,都是写了两笔就不想写,又转去干别的事了。”

“不愿面对压力,不敢做出行动,走每一步都不知道是对的还是错的,不如索性搁在一边不去管它。”琳达一句一顿地解释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样的,一点儿不差。”孙静菲仿佛找到了知音。

“你也会有拖延的时候吗?你是怎么克服它的呢?”江心雁问琳达。

“克服?我要是能克服就好了!我不过是看明白了原因,学会了与之共处而已。”琳达呷了口水,接着说道,“生活中许多事就是这样,就像孤独,就像倦怠,就像迷茫,你无时无刻不在受它的折磨,可又发现自己无法脱离它的手掌心,尝试了好多次,转了一圈还回到原点。其实你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试着去理解它,弄明白它的前因后果,然后平静地带着它一起生活。”

琳达一席话,听得江心雁和孙静菲频频点头称是。平常显得大大咧咧神经大条的琳达,其实活得透透彻彻清清楚楚,对生活有着自己的一套思考和理解。孙静菲不由得羡慕起她的见多识广来,并且暗自生出一丝懊悔:当年自己挑专业的时候怎么就没选个人文社会学科呢,偏偏挑了个人才过剩的生物学...

孙静菲委婉地把这意思表达了出来:“唉,我现在挺痛苦的,真的不知道学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一年前,身边的人都对我说‘你成绩好,应该出国读个博士’,我就稀里糊涂地填了申请,没仔细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大概我并不适合走这条路吧,要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爱拖延。”

琳达耸了耸肩,说道:“其实拖延恰恰说明你有能力做好,所以下次才继续拖延。”

“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一直做下去。”孙静菲终于找着个机会,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颠过来倒过去反复考量的想法倾诉出来,“那天,高卓师兄对我说,做研究就像航海,你不知道对岸在哪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新大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其它大多数的普通工作就像登山,你看得见山顶,它就在那儿。我现在突然觉着,后者的模式可能更适合自己。”

“静菲,你该不会是...想要转系吧?”江心雁有些吃惊。

“我听高卓师兄说,不少中国学生都是读博读到一半退学,拿个硕士走人找工作。”

“其实美国人也一直这么做。”琳达补充道。琳达高中毕业就出了国,本科是在美国读的,四年的熏陶使得原本性格内向的她变得十分善于交际,跟系里的外国人也能打成一片,因此平时道听途说了解到不少这样的故事。尤其是在Z大这种要求严格、学制超长的研究型大学,由于各种原因放弃读博,走上另一条路的大有人在。中国人有,美国人也有,而且往往美国人退学的比例更高——毕竟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比我们要多得多,他们不用为了贴在护照某个角落的一张纸,每年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孙静菲接着诉说自己的隐忧:“如果继续读下去,痛苦地熬六七年,我真怕自己坚持不下来。还记得柳亦青师兄吗?听说他都第九年了,老板还不肯放他毕业。”

“他好像跟老板有矛盾。”江心雁也或多或少地从日常闲谈中听说过柳亦青的事。在她的眼中,柳亦青师兄是个对学术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的人,但他性格中的偏执和固执,使得他往往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他和老板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后来,江心雁每次在系里遇见柳亦青,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可不想将来变成他那样。”孙静菲想想都觉得这样的未来太可怕。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江心雁问。

“我也不知道。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种可能,每种选择都挺犹豫的。”孙静菲从小就是学校里的“乖乖女”,从幼儿园小班到大学毕业,三好学生一次没落下过,脑子里想的只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如今终于到了光凭下苦功夫再也爬上不去的高度。因为成绩好,她一直是顺着风随大流,沿着众人羡慕的台阶,一步步走入了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直到现在的Z大,一切顺其自然,她从来也不需要思考为什么要这样走下去。这回,第一次要自己拿这么大的主意,心里难免有些打鼓。“一方面,我害怕放弃了读博的机会,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生活将重新陷入不确定的沼泽。另一方面,要是我坚持读下去,不但痛苦,而且出来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开始工作,我怕...”

孙静菲正在纠结中,被琳达一刀斩断:“你就是太恐惧失败了!有什么好着急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以前根本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孙静菲实话实说。

“我以前也根本没烤过饼干!结果不是大受欢迎么?”琳达显然认为这是很有说服力的一条正面论据,并没有注意到如果是在漫画里,一定会出现在江心雁和孙静菲脑门上的几道黑线。“我劝你,要转行就趁早转。最怕走着一条路,看着另一条路。”

孙静菲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说道:“唉,要是有个人能帮我拿主意就好了。”

“赶快找个男朋友吧!你瞧人家心雁。”琳达一脸坏笑。

“那不是我想要的。”江心雁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然后平静地说,“我和宋北峰分手了。”

“什么?!”

仿佛一颗重磅炸弹扔进水中,琳达和孙静菲浑身上下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阴冷。这个夜晚她们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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