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25日星期五

北雁(六)

(六)

不知不觉中,冬天的脚步悄然临近,Z城的气候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狂风、降温、大雪轮番而至,把街道两边的草木摧残得一片狼藉。十一月初,夏令时结束后,白天的长度明显缩短,往往下午四点半,天空已是一片漆黑,似乎是在催促人们赶紧回家,熬过寒冷的漫漫长夜。

Z大所在的社区俗称“黑的公园”,顾名思义,这片区域并不太平。“黑的公园”东面临湖,而北、西、南三个方向都被治安形势堪忧的街区包围,形成一片方形的“避难区”,和周边相比稍显安全一些,不过程度有限——抢劫、枪击仍然时有发生,前不久刚有一名中国留学生晚上去餐馆取外卖之后在门口被抢,多亏骑车溜得快逃过一劫,惊魂未定之余把遇险经过写出来贴在了人人网上,引得Z大中国留学生圈子纷纷转载,一时间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Z大校方向来很重视安全教育,一再劝导学生们天黑以后尽量避免独自外出,因此往往天一擦黑,街道上便空空荡荡,仅有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都是加倍小心,脚步走得飞快。尽管人们在谈论安全问题时都尽量避免发表种族歧视的言论,不过从历史统计数据上看,哪个区域、什么样的人的犯罪率更高从而应该敬而远之是一目了然的,无可避讳。实际上,那些危机四伏的街区对于黑人来说一样危险——零七年,一名已经通过了毕业答辩的Z大化学系塞内加尔籍博士生在附近街区不幸遭枪击身亡,疑是被寻仇的黑帮误杀,引起全校震动。

江心雁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望着窗外漆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不由得怀念起国内大城市灯火初上时,街边的霓虹闪烁、人流攒动,一派繁华的景象,不论多晚出门,心里都是踏实的。如今远离喧嚣的祖国,每当夜幕降临,孤独便不可避免地如涨潮一般向她袭来。跟宋北峰分手之后,起初江心雁感到的是一种解脱、一种久违的轻松,现在半个月过去了,她终于失落地品尝到失去那份令她眷恋的温暖的苦涩滋味。当然,每次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她并不为分手的决定而后悔,她也不能后悔。心灵上不再有契合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过不到一块儿去,对江心雁来说这可是原则问题。

“坐那儿发什么呆呢?”琳达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一边用右手拢着头发一边问。

“哦...没什么。就是...想家了。”江心雁犹豫了一下,说道。

“唉,”琳达走过去拍了拍江心雁的肩膀,“没事的,谁都是一样,刚出国头一年最想家了。算上本科,我都出来四年多了,慢慢地也就适应了。”

“现在我真的很怀念以前。”

“你不会是...想宋北峰了吧?”琳达不无担心地问,“那可千万使不得。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别把它放在弹弓上跟猪头较劲儿。”

“这事倒还好。我是想起了本科那会儿,无话不说的闺密们就住在我宿舍周围,随便在楼道里喊一嗓子就能拉到一群人一起出去吃饭、逛街、看演出、K歌,此外还有那么多社团活动可以参与。现在怎么就找不着人呢?连想见面聊个天都得一个个打电话问,还经常都说没时间。”江心雁抱怨道。

“你想得太美了,这儿又不是集体宿舍!选择出国读书,你的校园生涯就结束了。你得适应真正的生活。”琳达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道。

江心雁知道,琳达说得没错。这儿的校园本身就是溶解于社会中的一部分,并不像国内的多数校园,仿佛是用围墙围起来的一片单纯生活的保护区。留学海外的日子像个加速器,使人以数倍于国内时光的速度揭开生活的面纱,面对面地和它撞个满怀。“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怀念,唉,怀念而已。”江心雁说。

“还是得自个儿找乐子,要不然该憋死了。”琳达一边说,一边披上大衣,准备出门。

江心雁这才注意到琳达今天的穿着。显然她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穿上了一条崭新的蓝色褶皱裙,套上了一件浅黄色底碎花小毛衣,还戴上了一只闪闪发亮的黑色发卡;脸上则略施脂粉,显得活力四射、光彩耀人,跟平时上课T恤衫牛仔裤马尾辫的随意装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您这是要去相亲哪?”江心雁觉着好笑,揶揄道。

“差不多吧。”琳达看见江心雁差点儿被吓了一跳,得意地接着说,“Andy约我去参加他们家一个生日派对。”

“Andy?哪个Andy?”

“哦,我们系那个,美国人,可帅啦。估计是对我有意思。”琳达调皮地一笑。

“那不是Peter吗?”

“哦,这是另外一个。Andy跟我也不是第一次约会了。”

“难怪每天回家都那么晚,原来是有约会呀,还两个两个的!”江心雁心里倒不觉得奇怪,琳达开朗外向的性格使她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如鱼得水,身边有一群相当合得来的美国朋友,并不像多数中国留学生那样只混迹于中国人的圈子。江心雁并不排斥和美国人做朋友,不过每次跟美国朋友聊时间长了,总还是觉得有些不自然,经常会无话可说——毕竟二十多年的语言和文化差异,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跨越的一道鸿沟。因此,对于江心雁来说,跟外国人谈恋爱,是一件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约会又说明不了什么,连男女朋友都算不上,顶多算是试用期。同时跟两个甚至更多的人约会很正常。”琳达轻描淡写地解释,“要不待会儿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吧,正好也帮我把把关。”

江心雁本来就有点儿厌倦了每天晚上坐在屋子里看书看电影的日子,再加上本着对闺密兼祖国同胞的终身大事负责任的态度,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两人刚刚走到Andy家楼下,便听见从楼上传来的阵阵喧闹声以及隐隐约约的低音鼓点。走进Andy家里,原本就不大的公寓里挤进了数十人,显得拥挤异常,活像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广场。人们三五成群地聚成一个个小圈子,每个人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在相互说着什么——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喊着什么,因为屋子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想要让对方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只能靠喊,沟通效率相当低下。那音乐也毫无美感可言,充其量算是一段有节奏的噪音。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粗鄙庸俗的笑声,盖过了噪音,吸引来更多的注意。远处的一张方桌上,几个人正在兴致盎然地玩着游戏,他们分成两组,轮流往对方一端摆成等边三角形的十个塑料杯里扔乒乓球,哪边扔中了,对方就必须把那只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客厅中央,几对情侣随着鼓点的节拍肆意舞动着身体,像是跳着一种被操纵的奇异舞蹈,脸上溢满了尽情的笑。这就是美国人的派对,江心雁心里暗暗地想,人们需要用喊叫来发泄,人们需要用酒精来麻痹,人们需要用身体来挥洒。

“喏,这就是Andy。”琳达给江心雁介绍着。江心雁抬头一看,Andy高高大大,肩膀粗壮,一头金发,属于典型的第一眼看上去能够吸引不少中国女生为之尖叫的那种类型。江心雁和Andy寒暄了几句,内容无非是你学什么的、第几年了之类,然后就是颇为尴尬的沉默。幸好这时Andy的啤酒恰到好处地喝完了,于是很自然地提出再去冰箱里拿一瓶。Andy转过身去,随随意意地把胳膊搭在琳达肩上,一把将她揽到身旁,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开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江心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夹杂着躁动,还有隐隐的一丝酸楚。一时间,面对琳达的这段感情,江心雁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江心雁!”

听到有人用中文叫自己的名字,江心雁一下子从刚才的思绪中被拉了出来,低头擦拭了一下厚厚的眼镜片,这才惊讶地发现同实验室的师兄许思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你怎么也在这儿?”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哦,Andy邀请我来的,”许思源似乎猜到了江心雁接下来要问什么,“Andy是我们自行车协会的会长,我经常跟他们一块儿沿着湖边骑车,所以才认识的他。”

“你们经常一起骑车?下次带上我吧!”喜欢冒险、向往新鲜事物的江心雁仿佛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没问题!”许思源爽快地答应道。

许思源和江心雁在同一个老板的实验室里,尽管从年级上来说许思源比江心雁高了一级,年龄上他却比江心雁小了三岁之多,这会儿还差半年才满二十岁。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江心雁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位远看像个小孩近看还像个小孩实际也是个小孩的小孩竟然还是自己的师兄。在实验室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江心雁不得不承认,许思源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大牛,确实很有科研上的天赋。首先是他聪明,脑子转得快,有时候江心雁思考半天都没有解决的一个问题,请他帮忙三下五除二几分钟就找出了原因。其次是他有热情,爱琢磨,往往能提出一些出人意料的点子,每次组会上老板抛出一个问题,总是他最先想出可行的解决方案,因此颇得老板的赏识。

组里有这么一位师兄,江心雁只好感慨,什么事做到极致便都是天才们的游戏。倒不是说许思源不用努力,其实恰恰相反他总是每天在实验室待到最晚的那一个,而是说,普通人要想达到他的高度,恐怕需要付出数倍乃至更多的汗水。

尽管江心雁与许思源的办公桌相隔咫尺,两个人却几乎没怎么聊过学术以外的话题。一方面,平常在实验室的时间里许思源总是沉浸在工作中;另一方面,可能连许思源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年龄上的落差使得大家或多或少地把他当作小孩子看,总是对他有所保留,从而产生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这会儿,在这个其实与自己无关的、乱哄哄的派对上,江心雁反倒是头一次能平等地、放松地以朋友的身份和许思源聊天。他们本是同乡,本科又恰好来自同一所“争创世界一流”的大学,又都爱好旅游和音乐剧,聊起过去的经历来有着不少共同语言。

屋子里太吵,于是他们决定走到外面去聊。琳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欢乐人群中,没有看见他们。公寓楼一层的门厅里,对着壁炉摆放着一张破旧的长沙发,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江心雁和许思源在沙发上并排坐下,面朝着被肆无忌惮的火焰舔舐着的壁炉。和楼上的喧嚣比起来,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这就是美国式的生活。怎么样?”许思源在沙发上往后一仰,翘起腿来说道。

“平常看不出来,一闹起来真让人受不了。”

“我倒是挺欣赏他们这一点的,拼命工作,拼命玩。”

“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可其实谁也没在听谁。没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社交的主要方式,可以认识更多的人。老美的派对无聊,中国人聚到一块儿,多数时候除了打牌就是吃饭,还聊什么生存以外的话题么?”

江心雁眼前一亮,扭头看了许思源一眼。这话算是说到江心雁心坎上了,跟她的观点不谋而合。一瞬间,江心雁又想起了最终导致她和宋北峰不欢而散的那顿晚饭。

许思源指指楼上,接着说:“到了后半夜,大家都醉得半人半仙,有了酒精的掩护,他们什么话都可以说。”

江心雁叹了口气:“反倒是我们,现在再难找一个能畅所欲言的朋友。到这边儿以后,我还没有一个能像我原来的好朋友那样愿意跟我无话不说的人。似乎大家都不再有兴趣通过长时间的交流去深入了解一个人的精神层面。全都停留在表面,无关痛痒。”

“好多人也不愿去花那个时间。”

跟人聊天是一个很好的理清自己思路的办法。江心雁好久没得着机会把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和感悟向人倾诉出来,这会儿在脑海里已经纠缠成一团,得费好大劲儿才能把它们一一剥离。江心雁和许思源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聊音乐、聊旅行、聊共同认识的朋友、聊自己过去的经历。江心雁发现,许思源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他愿意耐心地听江心雁慢慢叙述自己的曾经,不时地附和或者补充几句他自己的体悟。如今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品质,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不是能说会道的嘴巴和大脑,而是善于倾听的耳朵和心灵。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不知怎么,面对着许思源,江心雁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自己心里的话和盘托出,如不绝的流水一般。和他聊天是放松的,完全不用思前想后,他的回应也经常能带给江心雁新的启发。Z大中国人的圈子本来就不大,江心雁和宋北峰分手以后,消息很快就在坊间流传开来。江心雁很明显地感觉到,从那时起,不少男生,尤其是单身男生,对她的态度都突然间变得异常友好,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另有所图。而在许思源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他对江心雁有任何向超过好朋友关系发展的花花肠子——更何况,这孩子比自己小三岁,和他之间本来就不会有任何可能,江心雁心想。打消了这方面的疑虑,自然也就卸下了心理防备,江心雁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了许思源面前。

和所有促膝长谈一样,他们的话题逐渐地转向感情经历,江心雁把自己和宋北峰的故事从头至尾娓娓道来。一点一滴地回忆往事,就像是一寸一寸地细数身上的烙印和伤疤。“虽然知道不可能在一起,其实我还是挺想他的。”江心雁说出口来才发现,这句在心里徘徊了许久的话,竟然是头一回跟别人说——怕父母担心,分手的事江心雁一直都瞒着他们。想到这儿鼻子一酸,江心雁忍不住掉下泪来。

“嗯...唉。”许思源语义不详地叹了两声,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江心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感慨命运的无奈,还是因为体会不到她微妙的情感而不知该如何回应。

“难道他另觅新欢了?”许思源苦苦思索了一阵,试着帮江心雁分析原因。

“这个肯定没有。”江心雁语气坚决。

“那到底是谁的原因呢?”许思源迷惑不解。

江心雁苦笑一声:“又不是什么事都能说出个谁对谁错。多数的爱情连墓碑都没有。”心里暗暗想,这个小孩子哪里会知道,仅仅时间就足以摧毁一切。

“我总觉得凡事都应该有个前因后果。”许思源不依不饶,“我本科的时候喜欢隔壁班上一个年龄跟我一样大的女生,但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一直没鼓起勇气跟她表白。她跟我说她大学四年肯定不会谈恋爱,可后来还是跟另一个追她的男生在一起了。这件事让我整整别扭了三年,现在还没走出来。”

江心雁差点儿被许思源的天真逗乐了,心里想着,孩子你的路还长着哪,慢慢在长大的过程中学吧,嘴上说的却是:“唉,你这挺正常的,谁都得有这么个成熟的过程,拿得起放得下,别老自个儿跟自个儿拧把着,想自己要是当时怎么怎么样就好了,没用。”说完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想了想这段话对她自己也句句适用。原来每个人开导别人的时候大道理都一套一套的清楚着呢,一搁自个儿身上就全不灵了。果不其然,爱情这玩意儿永远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时间已过午夜,“黑的公园”的大街小巷看起来危机四伏。楼上的派对还在继续,事实上才刚刚渐入佳境。江心雁和许思源上去告别了放着龙舌兰酒的桌子旁边醉醺醺的琳达,叫了一辆学校的“Safe Ride”校车,各自怀揣着对方的故事回家了。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江心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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