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转眼间秋季学期就过去了一半。Z大采用的是学季制,一年分为秋冬春夏四个学期,每个学期只有十周长,短暂得使人经常早上醒来心头一惊。
一开学,江心雁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苦海,上课、作业、实验室,好比三座大山,沉重地压在Z大中国人民的头上,让江心雁不由自主地想起为高考埋头拼搏的岁月。Z大课程的严格、变态是出了名的,难怪不少人在网上抱怨,去Z大留学就像是去上高四。美国的高中就像玩一样,非常轻松,因此美国人恐怕很难理解中国留学生这种因自由得而复失而产生的哀怨心情。
最难适应的还是语言问题。授课的老师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落草为人师。课堂上,教授们千奇百怪的英语口音,快得出奇的语速,再加上无数江心雁只见书上写过没听活人说过的专业术语夹杂其中,其理解的困难程度堪比周杰伦的专辑。反倒是统计系某门中国教授开设的课程上,满嘴山东味儿的英语听得中国学生们仿佛吃上了自家炉子上新烙出来的白面大烙饼,从耳朵到肚子全都熨贴得很。结果一下课就有美国学生冲进统计系投诉,说这中国老师讲的山东英语完全听不懂。系里自然不能把教授怎么样,给他发了封邮件让他稍微注意一下以后也就放任自流了。最终的结局是,开学不到一周,外国同学纷纷退课,中国人在班上所占的比例与日俱增——如果算上那些选了课不去上的同学,这个比例还会更高。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江心雁发现,中国人在国外遇到的大部分问题中,语言都是重要的因素之一。而老外对中国人形成的那些刻板印象,比如爱扎堆、粗鲁、没礼貌、不善言谈等等,是否也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误会,其实仅仅是因为语言上的困难而导致的呢?
江心雁和孙静菲这学期共同选的一门课眼瞅着第二天就要交作业了,她们却还迟迟没有动笔。于是,两人商量好晚上图书馆关门后去江心雁家一起继续奋战。回到家中已是将近午夜,琳达正好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热切地对她们说:“刚才试着烤了盘小饼干,你们趁热尝尝吧!”
江心雁和孙静菲迟疑地望着这盘疑似饼干的物体,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各自拿起一块,硬着头皮往嘴里送,送到嘴边又同时停下,犹豫中一转头看见琳达正满怀期望地盯着她们,两个人只好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小口。“味道怎么样?”琳达迫不及待地问。
“嗯...还不错,呵呵,还不错...”江心雁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
琳达等的就是这句:“真的呀?太好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做饼干呢!你们先吃着,我去把剩下的全烤了!”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哎哎哎!”江心雁一看大事不妙,赶忙上前拦住琳达,“不急不急,这些就够吃了。”江心雁这下子明白为什么美国人都喜欢有话直说了——因为白色的谎言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行,厨房里还有些吃的,你们想吃随便拿。”琳达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千万别拿成杜晓佳的东西!上个礼拜我不小心喝了她一盒酸奶,这周我刚买的一把香蕉转眼就没了!”
江心雁微微一笑。琳达和杜晓佳同为她的室友,一来二去她很快就跟琳达成了闺中密友,却总也和杜晓佳熟稔不起来。江心雁隐隐地感觉到,她和杜晓佳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根本性的东西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夜色已深,离交作业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江心雁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惊慌,反而越到最后关头越能渐入佳境。不知从何时起,江心雁开始习惯于把作业都堆到最后才做,即便是对于自己特别感兴趣的一门课也是如此,而且时间越紧迫,效率还越高。每次她都饱含负罪感地心想,要是一开始就有这种动力,能节省多少时间哪!
琳达对拖延症有过一些研究,看破红尘似的跟江心雁讲解自己的理论:“你总想做到完美,又怕自己做不到。你们哪,就是以前过得太顺了,想成功又特别怕失败,其实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
“那我呢?”孙静菲也凑过来请琳达把脉,“每次我静下心准备开始动手做,都是写了两笔就不想写,又转去干别的事了。”
“不愿面对压力,不敢做出行动,走每一步都不知道是对的还是错的,不如索性搁在一边不去管它。”琳达一句一顿地解释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样的,一点儿不差。”孙静菲仿佛找到了知音。
“你也会有拖延的时候吗?你是怎么克服它的呢?”江心雁问琳达。
“克服?我要是能克服就好了!我不过是看明白了原因,学会了与之共处而已。”琳达呷了口水,接着说道,“生活中许多事就是这样,就像孤独,就像倦怠,就像迷茫,你无时无刻不在受它的折磨,可又发现自己无法脱离它的手掌心,尝试了好多次,转了一圈还回到原点。其实你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试着去理解它,弄明白它的前因后果,然后平静地带着它一起生活。”
琳达一席话,听得江心雁和孙静菲频频点头称是。平常显得大大咧咧神经大条的琳达,其实活得透透彻彻清清楚楚,对生活有着自己的一套思考和理解。孙静菲不由得羡慕起她的见多识广来,并且暗自生出一丝懊悔:当年自己挑专业的时候怎么就没选个人文社会学科呢,偏偏挑了个人才过剩的生物学...
孙静菲委婉地把这意思表达了出来:“唉,我现在挺痛苦的,真的不知道学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一年前,身边的人都对我说‘你成绩好,应该出国读个博士’,我就稀里糊涂地填了申请,没仔细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大概我并不适合走这条路吧,要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爱拖延。”
琳达耸了耸肩,说道:“其实拖延恰恰说明你有能力做好,所以下次才继续拖延。”
“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一直做下去。”孙静菲终于找着个机会,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颠过来倒过去反复考量的想法倾诉出来,“那天,高卓师兄对我说,做研究就像航海,你不知道对岸在哪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新大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其它大多数的普通工作就像登山,你看得见山顶,它就在那儿。我现在突然觉着,后者的模式可能更适合自己。”
“静菲,你该不会是...想要转系吧?”江心雁有些吃惊。
“我听高卓师兄说,不少中国学生都是读博读到一半退学,拿个硕士走人找工作。”
“其实美国人也一直这么做。”琳达补充道。琳达高中毕业就出了国,本科是在美国读的,四年的熏陶使得原本性格内向的她变得十分善于交际,跟系里的外国人也能打成一片,因此平时道听途说了解到不少这样的故事。尤其是在Z大这种要求严格、学制超长的研究型大学,由于各种原因放弃读博,走上另一条路的大有人在。中国人有,美国人也有,而且往往美国人退学的比例更高——毕竟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比我们要多得多,他们不用为了贴在护照某个角落的一张纸,每年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孙静菲接着诉说自己的隐忧:“如果继续读下去,痛苦地熬六七年,我真怕自己坚持不下来。还记得柳亦青师兄吗?听说他都第九年了,老板还不肯放他毕业。”
“他好像跟老板有矛盾。”江心雁也或多或少地从日常闲谈中听说过柳亦青的事。在她的眼中,柳亦青师兄是个对学术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的人,但他性格中的偏执和固执,使得他往往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他和老板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后来,江心雁每次在系里遇见柳亦青,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可不想将来变成他那样。”孙静菲想想都觉得这样的未来太可怕。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江心雁问。
“我也不知道。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种可能,每种选择都挺犹豫的。”孙静菲从小就是学校里的“乖乖女”,从幼儿园小班到大学毕业,三好学生一次没落下过,脑子里想的只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如今终于到了光凭下苦功夫再也爬上不去的高度。因为成绩好,她一直是顺着风随大流,沿着众人羡慕的台阶,一步步走入了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直到现在的Z大,一切顺其自然,她从来也不需要思考为什么要这样走下去。这回,第一次要自己拿这么大的主意,心里难免有些打鼓。“一方面,我害怕放弃了读博的机会,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生活将重新陷入不确定的沼泽。另一方面,要是我坚持读下去,不但痛苦,而且出来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开始工作,我怕...”
孙静菲正在纠结中,被琳达一刀斩断:“你就是太恐惧失败了!有什么好着急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以前根本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孙静菲实话实说。
“我以前也根本没烤过饼干!结果不是大受欢迎么?”琳达显然认为这是很有说服力的一条正面论据,并没有注意到如果是在漫画里,一定会出现在江心雁和孙静菲脑门上的几道黑线。“我劝你,要转行就趁早转。最怕走着一条路,看着另一条路。”
孙静菲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说道:“唉,要是有个人能帮我拿主意就好了。”
“赶快找个男朋友吧!你瞧人家心雁。”琳达一脸坏笑。
“那不是我想要的。”江心雁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然后平静地说,“我和宋北峰分手了。”
“什么?!”
仿佛一颗重磅炸弹扔进水中,琳达和孙静菲浑身上下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阴冷。这个夜晚她们注定无眠。
2012年4月20日星期五
北雁(三)
(三)
如果你仔细观察留学生聊天的内容,就会发现它无外乎以下几类:生活琐碎、学术交流、好友八卦以及社交网站上看来的奇闻异事。留学生的文化生活普遍少得可怜,因此大家好像也就丧失了提它的兴趣。站在江心雁旁边的一圈人里似乎有两位从国内刚回来,于是话题自然少不了大洋两岸的对比。
“好久不见,你们俩夏天回国玩得爽吧?”
“必须的!要说吃喝玩乐,还是得回国。那才叫生活,那才叫品质!再一回美国,一下子觉得没劲透了!这哪儿是出国呀,整个儿一出家!”
“你去中国也说‘回’,去美国也说‘回’,你到底站哪边儿呀?”
“哪边儿舒坦站哪边儿!这次回去见了不少以前同学,嗬,凡是留在国内发展的,你猜怎么着?个个都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的!有几个在公司、机关里混得好的,小肚子都起来了!”
“这你也嫉妒呀?我看你这次回国倒是瘦了不少嘛。”
“嗨,甭提了。回家没两天,嘴里就开始长泡,俩礼拜什么都吃不进去,光喝粥来着。胳膊上也起包,又红又痒。到医院一查,人家医生说我‘水土不服’。待了二十多年的家乡,怎么出趟国就‘不服’了呢?”
“我看你这条裙子不错嘛,回国买的?美国可买不着这种款式。”
“是啊,国内买的,好看吧!不过现在国内买东西太贵,质量稍微好点儿的衣服、化妆品、电子产品,换算成美金比美国还贵!牛师姐你早说呀,我就多给你带一件了。”
“没关系,反正我马上毕业了也是要海归的,顶多再过半年。”
“咱马师兄呢?”
“他当然是跟我一块儿回国找工作。”牛师姐说。
牛师姐和马师兄算是Z大中国学生圈子里赫赫有名的模范夫妻,也是著名的“实验室伉俪”——他们在同一个老板的实验室里读博士。这位老板素以严厉苛刻著称,逼学生逼得相当紧,学生经常需要在实验室从早上干到深夜,连周六周日也全部充公。不过,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恰恰为牛师姐与马师兄爱情的种子创造了理想的土壤。两人苦中作乐,相依相靠,仿佛一同下乡的知青,经常大半夜在实验室谈人生谈理想,终于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儿,直到后来定了终身,他们的故事传为一段佳话。该实验室自此得一雅号:牛马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当牛作马拼搏了好几年,如今牛师姐和马师兄终于迎来了毕业的曙光,真可谓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中午老板一个电话把马师兄叫了过去说是有事,烤肉宴进行了一半,马师兄这才匆匆从老板那儿赶回来。原来是跟实验室合作的一家美国公司正好有个职位空缺,老板就把马师兄推荐了上去。马师兄兴高采烈地把这个特大喜讯告诉牛师姐,本来盼着能给她个惊喜,没想到牛师姐的脸上有惊无喜:“你...就答应了?”
“那当然!公司在洛杉矶边上,毕业以后立马就可以搬过去!”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为我考虑过没有?”牛师姐有些生气。
“当然为你考虑了!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加州气候宜人,工作机会也多。”
“你这是背叛!不是说好了海归吗?”
“少给我扣帽子!回国那是因为在美国没找着工作!现在美国经济形势不好,能找到个位子就不错了!”马师兄指着四周端着盘子大嚼大咽的芸芸众生,“你问问,你问问这些人,有多少是毕了业能留在美国也不留的?美国有雄厚的科技环境、优厚的物质条件,工作就是比国内好,留在这儿有什么错?”
牛师姐的嗓门也逐渐高了起来:“这不是个人前途好坏对错的问题,这是公平的问题!”
“世界上哪儿有绝对的公平!”
“你就愿意天天帮美国人做项目,给美国人打一辈子的工?告诉你,打一辈子的工你还是个外国人!你头上永远顶着一块玻璃天花板!”
“是,国内的天花板都是水泥的,一块叫富二代,一块叫官二代。”马师兄愤愤不平地说。
“你忘了你当年为什么出国了?”
“理想就像美酒,再香也不能当饭吃。”
“你说过你要回去,国内更需要你!”
马师兄向上瞟了一眼:“需要我做什么?陪老板请客,陪客户吃饭?拉关系走后门收红包改数据?我受不了!而且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你...!”牛师姐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你太让我失望了!”
“得得得,您高尚,您伟大,您出来读书是为了报效祖国,行了吧?”马师兄大概是气昏了头脑,说出来的话里夹枪带棒。
“行,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从此各走各路!”牛师姐也撂了狠话,说完扭头就要走。
眼瞅着人民内部矛盾就要升级为一场核战争,高卓终于也坐不住了,赶快跑过去拦住牛师姐,跟着大伙一块儿劝说他们:“牛师姐、马师兄,你们都冷静点儿。马师兄,你不是也老抱怨在美国待久了无聊吗?回国慢慢就适应了,总得有个过程。”
马师兄不肯让步:“适应不适应是一回事,舒服不舒服是另一回事。”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幽幽地说了一句:“国外无聊,回国受不了,纠结下去,还是一场围城。有什么用呢?”
“我又没说一次也不回去了。”马师兄回应道。
女人的怒火从来都是不可能被扑灭的。唯一的办法是等待,等待它自己慢慢烧完,化作一地的灰烬。而此时马师兄说的每一句话都更像是火上浇油。牛师姐激动地大喊:“你回,你回!你躺在骨灰盒子里回吧!”
“够了!要闹回家闹,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在哪儿不都是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这么难得的工作机会...你要回你回!”
“你不走我走!跟谁不都是一辈子?告诉你,这国我是回定了!”就在局势即将失控的这一刻,牛师姐顿了一下,突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有了。”
这回轮到牛师姐给马师兄来了个惊喜。高卓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呛得直咳嗽,水喷了一地。马师兄也马上放软了声音,仿佛把刚才的争吵全都抛在了脑后,关切又欣喜地问道:“什么?真的?”
“都结婚三年多了,我还拿这事讹你呀?”
“那咱们就更该留在美国了!”之前的事马师兄看来还是没忘。
“你说什么?!”牛师姐难以置信。她惊讶地发现,在是去是留的基本问题上,她和马师兄之间生出了如此多的分歧。想当年,他们刚刚开始恋爱的那些日子,俩人有着说不完的话,总能在话题中找到共鸣,牛师姐相信他们有着相同的价值观、世界观。归还是不归的问题,在当时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一来,两人都坚定地认为回国才找得到奋斗的意义,二来,毕业二字看上去遥遥无期,这种问题回答了也是白回答,谁也没有百分之百地认真。恋爱、结婚以后,生活琐碎的细节足以把他们淹没,不知不觉地,两人精神层面的讨论越来越少。“方法”取代了“想法”,“做什么”战胜了“为什么”,成为了他们关注的重心。
“干净的空气,放心的奶粉,自由的教育,还有孩子一出生就拿的美国护照!你难道不为孩子的未来想想吗?”马师兄遍数在美国把孩子养大的优势。
“别忘了,他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你能接受他回了家还满口英文?你愿意任他从骨子里排斥外来的中华文化?根就断了!你太天真了!”无论如何,这些问题都是牛师姐无法接受的。
“我天真?你说我天真?!”
眼看两人的火气又要被勾起来,高卓虽然心里明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本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指导思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事先计划好了呀?上头不是一直号召计划...那啥么?哦,出了人命再想辙啊?”
“计划赶不上变化呀。当时我还没找着这份工作呢!”马师兄一脸无奈,“再说,...那啥的时候,也没想到真的会...那啥呀!”他接着转过头去,跟牛师姐商量,“老婆,反正孩子都是咱们俩养大,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你看有那么大区别吗?”
牛师姐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唉。大街小巷摸爬滚打玩大的孩子,跟自家后院开着派对玩大的孩子,他能一样吗?”
随后便是沉默。长久的沉默。人们都在关注着这场争论,可没有一个人说话,拿在手里的汉堡仿佛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秤砣,压得人人喘不过气来。牛师姐、马师兄,这对世人皆羡的小夫妻,仿佛到了十字路口跟前才看见红绿灯,疲于奔命的他们该何去何从?
江心雁转过头,望向蔚蓝透亮的密歇根湖。湖边的草地上,几只大雁晃着笨拙的身躯,一摇一摆地走着,扫荡着从人们盘子里掉落的残渣碎屑。江心雁的思绪也随着它们的动作一起一落。大雁忍受不了北方冬季的严寒才飞去南方过冬,却又割舍不下故乡的小窝。它们在北边,就想南边,等好不容易到南边了,又想北边。它们本不属于南国,却总觉得在一次次的往返中,北方的家变得陌生。它们到底属于哪儿呢?
2012年4月13日星期五
北雁(二)
(二)
江心雁是个聪明的孩子。倒不是说她聪明绝顶,但至少她并非不谙世事。来到Z城这几天,高卓天天极尽所能地带着她忙前忙后布置新家,他的热情后面可能隐藏着的那份心思江心雁不会觉察不到。早就在网络论坛上读过无数篇这样的帖子,把接机的师兄全部描述得如同虎狼一般,女新生的到来就仿佛往狼群里扔了一块肉。江心雁自然明白,不加区别地打击一大片未免过于偏激,不过也可以肯定的是,确有部分怀有此类目的的师兄,以一种更加温柔的方式存在着。
江心雁不由得又想起网上疯传的“北美猥琐男”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不过,他怎么也无法把高卓与“猥琐”二字联系在一起。他热情、细致、干练,说话又透着幽默,尽管“北美中国学生会主席”通常有个不好的名声,他似乎是个例外。江心雁甚至觉得,在家里的晚宴上,琳达对高卓的关注有那么点儿别的意思,不过高卓没有察觉到——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江心雁身上了。其实江心雁调侃琳达的时候,她也拿不准琳达到底是对谁都那么热情,还是对高卓有格外的兴趣。不管琳达怎么样,对于高卓师兄,除了感谢之情以外,江心雁心静如水。
因为她早已“名花有主”。
而且高卓并不知道。江心雁觉得,有必要尽早告诉他这一事实,免得将来大家都尴尬。因此第二天的新生欢迎烤肉宴,江心雁决定带着男友宋北峰一起过去。宋北峰在Z城北郊上班,和南郊的Z大相距甚远,来往交通不便,所以并没有和江心雁住在一起。平时周中各忙各的,周末他们才有机会团聚。尽管辛苦,不过和身边众多的异地、异国恋比起来,江心雁也算是幸运。
离Z大不远,便是北美五大湖之一的密歇根湖,碧波荡漾,一望无垠。秋天又是Z城最好的季节,因此每年Z大中国学生会新生欢迎烤肉宴的地点都选在湖边。身为学生会主席,高卓提前来到了现场作着准备,还拉上了他的室友柳亦青。这会儿,俩人一人拎着一兜大西瓜,正从停车场艰难地往湖边走。
柳亦青放下西瓜,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高卓:“还有多远啊?我可实在是拎不动了。”
“多久没锻炼了?身子虚了吧?”
“虚,虚得厉害。平常对着电脑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健身房我就压根没去过。”
“早就跟你说了,别老跟屋里猫着,多出来走走。”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柳亦青振振有词。
“可你听说过不出门的秀才找着老婆的么?还整天问我认识什么单身美女,你说连我这个室友都一天到晚见不着你,有谁认识你呀?哎,对了,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女生,那个什么...刘颖,怎么后来没联系了?”
“谁?刘颖?”柳亦青仿佛一肚子苦水似的,反问道,“要是你跟别人第一次约会,结果人家根本没在意你,吃着饭心思还全在刚看完的一篇论文上,对你谈论的话题全都不感兴趣,冷嘲热讽,你还愿意跟她再联系吗?”
高卓撇撇嘴:“那我当然不愿意。”
柳亦青一拍大腿:“对呀!刘颖她也是这么想的呀!”
“啊?!”高卓的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你这样可不成。今儿我一定让你多认识几个新生小姑娘,我就不信没有好这口的!”
有了这份动力,柳亦青仿佛一口气吃掉了半斤兴奋剂,站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西瓜拖到了烤肉会现场。这时已经到了不少嗷嗷待哺的中国留学生,三两成群地寒暄着。江心雁也已经来了,带着宋北峰以及昨天系里迎新活动刚认识的同系女生孙静菲。他们不知道,在这里,守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意识遵守的美德,因此提前抵达现场的除了工作人员以外通常只有两类人:新生,以及吃货。
高卓看着自己一手组织的活动吸引来了这么多的新生,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他一边吩咐着手下的学生会志愿者赶紧把肉烤上,一边和柳亦青在一张小桌上切起了西瓜,还吆喝了起来:“同学们,来吃西瓜了啊!又红又甜的薄皮脆沙瓤!来一片儿,横着吃解渴,竖着吃洗脸!”
这一招果然管用,新生和吃货们纷纷向小桌围拢过来。江心雁开心地跟高卓打着招呼,不忘了把身边的宋北峰介绍给他。高卓先是怔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零点一秒的一个瞬间,他的表情就又恢复如常,向宋北峰还以一个友好的微笑。和江心雁的故事结束了。或许对于“身经百战”的高卓来说,这个结局是早就在他意料之内的吧。
“这位是?”高卓转向江心雁身边的孙静菲。
“哦,我叫孙静菲,也是新生,跟江心雁一个系的。叫我静菲就行啦。”说完腼腆一笑。
高卓眼睛一亮:“你们生物系招的中国学生不少嘛!正好,给你们介绍个直系师兄。”说着把柳亦青抓了过来,“我室友,柳亦青师兄。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
高卓很快就发现,“尽管”二字说得有点儿托大。孙静菲天真地望着柳亦青问道:“柳亦青师兄,你第几年了呀?”
“我...”
高卓连忙冲上来大脚解围:“哎哎哎,小朋友,犯忌讳啦!不要问我们这些老家伙读了几年。”
“切,才比我们大几岁呀?”孙静菲不以为然。
高卓感到急需为新生们树立正确的社交准则:“记住,跟这边儿的研究生、博士生聊天,有三个问题是绝对不能问的。第一,来美国几年了;第二,还有多久毕业;第三,论文有什么进展。这是很粗鲁很伤感情的。”高卓心里清楚,几乎对每个年级稍微高点儿的留学生来说,这几个问题的背后,都可谓是字字血、声声泪。
孙静菲瞅着周围一块块的人群,天真地问:“那他们都在聊什么呢?”
2012年4月6日星期五
北雁(零)(一)
(零)
双桅船
舒婷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啊,心爱的岸
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
明天我们将在
另一个纬度相遇
是一场风暴、一盏灯
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使我们再分东西
不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一)
“嚯!真香啊!”高卓刚一走进房间,就贪婪地嗅着从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味,不由自主地说。
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讲,江心雁到达美国以后真正的留学“生活”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的。三天前,当巨型的波音777客机降落在这座以二战美军飞行英雄命名的机场时,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在大洋彼岸的求学生涯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意外和困难。
第一个困难就出现在机场。虽然事先跟Z大中国学生会联系好了接机事宜,可等江心雁到了机场,才发现在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情况下,在摩肩接踵的偌大的大厅里找一个人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因为降落在国际航班到达航站楼,身边擦肩而过的包括了有着各种肤色说着各种语言的全世界友人,远远望去就像联合国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繁乱的场面足以令向来以淡定著称的“学术姐”江心雁晕头转向。好在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斜挎着电脑包的中国青年向她走了过来。看见他手里举的A4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自己的名字,江心雁这才塌了心,像是公园里的失散儿童找到了广播站。“你好,请问你是江心雁吗?我是高卓。”
第二个困难出现在自己租好的公寓房间。虽是和另两名中国女生合租,不过她们要过一两天才到。当江心雁走进自己的新家,这才傻了眼:当初贪便宜租的是不含家具的房子,却不曾料到它“不含”得彻底,“家徒四壁”,一个字都不错。没有床,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锅碗瓢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鲁滨逊当年也不过如此,江心雁心想。没办法,只有再麻烦她唯一认识的人——高卓师兄。作为学生会主席,高卓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高卓开车带着江心雁买家具办手续置办家伙什儿,堪比奥运会十项全能,这才整出了个家的样子。江心雁想着,如此麻烦人家,怎么也得酬谢一番,于是这才决定和刚来的两位室友一起做一顿丰盛的晚宴,犒劳高卓师兄。
高卓师兄进了门,拿出一瓶葡萄酒:“在楼下就闻见你们这儿的香味了!没来及带什么菜,就买了瓶葡萄酒,新西兰产的,口感肯定错不了。都到二十一岁了吧?”
琳达快人快语:“您看我像几岁的,主席大人?”琳达是江心雁的室友之一,来Z大读社会学博士,却和学生物的江心雁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好姐妹,一聊聊一宿。江心雁后来发现,琳达似乎有种特别的能力,跟陌生人一聊就熟,特容易和人搭上话,而且是中外男女老少通吃,她的热情周到经常让作为同龄人的江心雁羡慕不已。
高卓一挥手:“嗨!别老‘主席’‘主席’地叫啦,显得我脱离群众!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大伙纯凭着热情办点儿小事而已。”
琳达开心地说:“好啊好啊!高主席,我申请加入!”
“当然没问题!”高卓环顾四周,问道,“你们这儿是两室一厅啊,怎么住了三个人?”
“哦,我睡客厅,地方够了。”杜晓佳端着盘菜,从厨房里款款走出,“一个月房租能省下两百一十多块,网费也能省个二三十,连电费、水费分摊下来都比一个人住划算!”
江心雁不由得感叹道:“算得真够细的!”杜晓佳的精打细算从她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就显露无遗。从手机用哪家公司的好,到蔬菜水果哪家超市卖得最便宜,从申请什么信用卡返利最多,到上网去哪儿“进货”折扣最低,她的小算盘都打得一清二楚。江心雁和琳达经常纳闷儿,杜晓佳的脑子里哪儿有地方装下这么多零七八碎的点子。江心雁从生物学的角度解释说,这是生物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环境中演化出的具有竞争优势的特化能力,是生物适应极端环境的表现;而琳达则从社会学的角度认为,这是消费社会对人的价值观的异化所建构出的畸形的行为准则,是当今社会的悲哀。两人当时就此讨论了半个小时才发现,其实她们说的本是同一个意思,对此类现象的态度也完全一致。
高卓像是想起了什么:“人多好啊,热闹!我也有个室友,可他天天宅在自己房间里,作息颠倒,神出鬼没,也不知道是在家呢还是不在家,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我想见他都得先电话预约!还是你们这儿好。”
Z大中国学生会新成员琳达发表了不同意见:“哪儿啊,你是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这楼年久失修,屋里哪儿哪儿都出毛病。不该漏的地方老是漏,屋顶漏,水龙头漏,暖气也漏。该漏的地方却不漏,你像那浴缸,就老堵着。”
“嗨,都一样,这边儿的房子都差不多。”高卓一脸沧桑地说,随后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表示抗议,“先吃饭吧,边吃边聊!菜都凉了。”
四人坐定,望着满桌令人垂涎欲滴的丰盛饭菜:烧糊了的红烧排骨、有点儿生的土豆炖牛肉、盐放多了的西红柿炒鸡蛋,以及颜色十分可疑的菠菜豆腐汤。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新生们出国前几个礼拜跟老爸老妈学来的拿手绝活——当然,是山寨版的。江心雁还是为这桌菜感到自豪的——这是个开始,更重要的是,这顿晚宴标志着这间三天前还空空荡荡的大房子终于有了点儿“家”的味道。
琳达打破了沉寂:“感谢高卓师兄,开车带江心雁去中国城给咱们买回了这么丰富的原料!来,咱们先敬师兄一杯!”
江心雁不忘了调侃琳达两句:“也就是师兄要来,我们琳达才难得勤快一次,一口气儿做了两道菜!”
“怎么样,我的手艺不赖吧?”琳达不无自豪地说。
“不错,相当不错。”高卓并没有抬头看琳达,而是转过头对江心雁说,“对了,江心雁,明天下午学生会有个一年一度的新生欢迎烤肉宴,就在湖边,你们都来吧!新生免费,以后可没这待遇喽!”
江心雁笑着说:“听着像卖西瓜的进货,趁着新鲜赶紧多进点儿,熟过了就卖不出去啦!”
杜晓佳也跟着表态:“放心吧,我读的硕士项目就一年,明年我们主动下架!”
“嗨!怎么把我当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了!”高卓摊摊手,作无辜状。大家哄堂大笑。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饭桌上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留学生之间几乎每回聊天都会谈到的前途和将来问题。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江心雁的态度是坚定的——至少她认为自己是坚定的。她喜欢做科研,并且将来准备回国找教职。她喜欢学术的生活,因为每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为寻找更本质的答案而奋斗。她厌恶天天过朝九晚五、机械重复的日子。而杜晓佳则是截然相反——她希望能在美国找到和她的金融专业对口的工作,能立住脚,待遇别太差就行。等攒几年钱,嫁人,拿绿卡,把父母也接过来住——美国的环境多好呀!
“听说近两年海归的待遇是一年不如一年,跟国内那么多有经验有关系的同龄人竞争,难哪!”杜晓佳为江心雁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著感到不解,“你没想过学点儿别的,好找工作的,也给自己留条退路?你觉得做学术就一定能给你带来想要的东西?”
江心雁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做学术不是为了得到或者逃避什么,而是真的喜欢,觉得有意义。”
在旁边隔岸观火半天没找着插嘴缝隙的琳达坐不住了:“唉呀,你们说什么呢,我头都大了!干嘛活得那么累呀?享受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呗!”
高卓颇有主席范儿地笑着作总结性发言:“也对,不用这么早定下来。你们远渡重洋,就是来给自己一个回答。”
“那高卓师兄,你有答案了吗?”琳达瞪着大镜片后面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问道。
高卓似乎很享受这种戏剧性的瞬间,慢悠悠地说道:“作为过来人,我的答案就是:来者不拒,逝者不追!”说罢端起酒杯,“来,为你们即将迷茫的苦逼生活,干杯!”
订阅:
博文 (A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