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0日星期五

北雁(三)

(三)

如果你仔细观察留学生聊天的内容,就会发现它无外乎以下几类:生活琐碎、学术交流、好友八卦以及社交网站上看来的奇闻异事。留学生的文化生活普遍少得可怜,因此大家好像也就丧失了提它的兴趣。站在江心雁旁边的一圈人里似乎有两位从国内刚回来,于是话题自然少不了大洋两岸的对比。

“好久不见,你们俩夏天回国玩得爽吧?”

“必须的!要说吃喝玩乐,还是得回国。那才叫生活,那才叫品质!再一回美国,一下子觉得没劲透了!这哪儿是出国呀,整个儿一出家!”

“你去中国也说‘回’,去美国也说‘回’,你到底站哪边儿呀?”

“哪边儿舒坦站哪边儿!这次回去见了不少以前同学,嗬,凡是留在国内发展的,你猜怎么着?个个都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的!有几个在公司、机关里混得好的,小肚子都起来了!”

“这你也嫉妒呀?我看你这次回国倒是瘦了不少嘛。”

“嗨,甭提了。回家没两天,嘴里就开始长泡,俩礼拜什么都吃不进去,光喝粥来着。胳膊上也起包,又红又痒。到医院一查,人家医生说我‘水土不服’。待了二十多年的家乡,怎么出趟国就‘不服’了呢?”

“我看你这条裙子不错嘛,回国买的?美国可买不着这种款式。”

“是啊,国内买的,好看吧!不过现在国内买东西太贵,质量稍微好点儿的衣服、化妆品、电子产品,换算成美金比美国还贵!牛师姐你早说呀,我就多给你带一件了。”

“没关系,反正我马上毕业了也是要海归的,顶多再过半年。”

“咱马师兄呢?”

“他当然是跟我一块儿回国找工作。”牛师姐说。

牛师姐和马师兄算是Z大中国学生圈子里赫赫有名的模范夫妻,也是著名的“实验室伉俪”——他们在同一个老板的实验室里读博士。这位老板素以严厉苛刻著称,逼学生逼得相当紧,学生经常需要在实验室从早上干到深夜,连周六周日也全部充公。不过,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恰恰为牛师姐与马师兄爱情的种子创造了理想的土壤。两人苦中作乐,相依相靠,仿佛一同下乡的知青,经常大半夜在实验室谈人生谈理想,终于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儿,直到后来定了终身,他们的故事传为一段佳话。该实验室自此得一雅号:牛马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当牛作马拼搏了好几年,如今牛师姐和马师兄终于迎来了毕业的曙光,真可谓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中午老板一个电话把马师兄叫了过去说是有事,烤肉宴进行了一半,马师兄这才匆匆从老板那儿赶回来。原来是跟实验室合作的一家美国公司正好有个职位空缺,老板就把马师兄推荐了上去。马师兄兴高采烈地把这个特大喜讯告诉牛师姐,本来盼着能给她个惊喜,没想到牛师姐的脸上有惊无喜:“你...就答应了?”

“那当然!公司在洛杉矶边上,毕业以后立马就可以搬过去!”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为我考虑过没有?”牛师姐有些生气。

“当然为你考虑了!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加州气候宜人,工作机会也多。”

“你这是背叛!不是说好了海归吗?”

“少给我扣帽子!回国那是因为在美国没找着工作!现在美国经济形势不好,能找到个位子就不错了!”马师兄指着四周端着盘子大嚼大咽的芸芸众生,“你问问,你问问这些人,有多少是毕了业能留在美国也不留的?美国有雄厚的科技环境、优厚的物质条件,工作就是比国内好,留在这儿有什么错?”

牛师姐的嗓门也逐渐高了起来:“这不是个人前途好坏对错的问题,这是公平的问题!”

“世界上哪儿有绝对的公平!”

“你就愿意天天帮美国人做项目,给美国人打一辈子的工?告诉你,打一辈子的工你还是个外国人!你头上永远顶着一块玻璃天花板!”

“是,国内的天花板都是水泥的,一块叫富二代,一块叫官二代。”马师兄愤愤不平地说。

“你忘了你当年为什么出国了?”

“理想就像美酒,再香也不能当饭吃。”

“你说过你要回去,国内更需要你!”

马师兄向上瞟了一眼:“需要我做什么?陪老板请客,陪客户吃饭?拉关系走后门收红包改数据?我受不了!而且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你...!”牛师姐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你太让我失望了!”

“得得得,您高尚,您伟大,您出来读书是为了报效祖国,行了吧?”马师兄大概是气昏了头脑,说出来的话里夹枪带棒。

“行,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从此各走各路!”牛师姐也撂了狠话,说完扭头就要走。

眼瞅着人民内部矛盾就要升级为一场核战争,高卓终于也坐不住了,赶快跑过去拦住牛师姐,跟着大伙一块儿劝说他们:“牛师姐、马师兄,你们都冷静点儿。马师兄,你不是也老抱怨在美国待久了无聊吗?回国慢慢就适应了,总得有个过程。”

马师兄不肯让步:“适应不适应是一回事,舒服不舒服是另一回事。”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幽幽地说了一句:“国外无聊,回国受不了,纠结下去,还是一场围城。有什么用呢?”

“我又没说一次也不回去了。”马师兄回应道。

女人的怒火从来都是不可能被扑灭的。唯一的办法是等待,等待它自己慢慢烧完,化作一地的灰烬。而此时马师兄说的每一句话都更像是火上浇油。牛师姐激动地大喊:“你回,你回!你躺在骨灰盒子里回吧!”

“够了!要闹回家闹,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在哪儿不都是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这么难得的工作机会...你要回你回!”

“你不走我走!跟谁不都是一辈子?告诉你,这国我是回定了!”就在局势即将失控的这一刻,牛师姐顿了一下,突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有了。”

这回轮到牛师姐给马师兄来了个惊喜。高卓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呛得直咳嗽,水喷了一地。马师兄也马上放软了声音,仿佛把刚才的争吵全都抛在了脑后,关切又欣喜地问道:“什么?真的?”

“都结婚三年多了,我还拿这事讹你呀?”

“那咱们就更该留在美国了!”之前的事马师兄看来还是没忘。

“你说什么?!”牛师姐难以置信。她惊讶地发现,在是去是留的基本问题上,她和马师兄之间生出了如此多的分歧。想当年,他们刚刚开始恋爱的那些日子,俩人有着说不完的话,总能在话题中找到共鸣,牛师姐相信他们有着相同的价值观、世界观。归还是不归的问题,在当时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一来,两人都坚定地认为回国才找得到奋斗的意义,二来,毕业二字看上去遥遥无期,这种问题回答了也是白回答,谁也没有百分之百地认真。恋爱、结婚以后,生活琐碎的细节足以把他们淹没,不知不觉地,两人精神层面的讨论越来越少。“方法”取代了“想法”,“做什么”战胜了“为什么”,成为了他们关注的重心。

“干净的空气,放心的奶粉,自由的教育,还有孩子一出生就拿的美国护照!你难道不为孩子的未来想想吗?”马师兄遍数在美国把孩子养大的优势。

“别忘了,他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你能接受他回了家还满口英文?你愿意任他从骨子里排斥外来的中华文化?根就断了!你太天真了!”无论如何,这些问题都是牛师姐无法接受的。

“我天真?你说我天真?!”

眼看两人的火气又要被勾起来,高卓虽然心里明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本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指导思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事先计划好了呀?上头不是一直号召计划...那啥么?哦,出了人命再想辙啊?”

“计划赶不上变化呀。当时我还没找着这份工作呢!”马师兄一脸无奈,“再说,...那啥的时候,也没想到真的会...那啥呀!”他接着转过头去,跟牛师姐商量,“老婆,反正孩子都是咱们俩养大,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你看有那么大区别吗?”

牛师姐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唉。大街小巷摸爬滚打玩大的孩子,跟自家后院开着派对玩大的孩子,他能一样吗?”

随后便是沉默。长久的沉默。人们都在关注着这场争论,可没有一个人说话,拿在手里的汉堡仿佛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秤砣,压得人人喘不过气来。牛师姐、马师兄,这对世人皆羡的小夫妻,仿佛到了十字路口跟前才看见红绿灯,疲于奔命的他们该何去何从?

江心雁转过头,望向蔚蓝透亮的密歇根湖。湖边的草地上,几只大雁晃着笨拙的身躯,一摇一摆地走着,扫荡着从人们盘子里掉落的残渣碎屑。江心雁的思绪也随着它们的动作一起一落。大雁忍受不了北方冬季的严寒才飞去南方过冬,却又割舍不下故乡的小窝。它们在北边,就想南边,等好不容易到南边了,又想北边。它们本不属于南国,却总觉得在一次次的往返中,北方的家变得陌生。它们到底属于哪儿呢?

没有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