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0月18日星期四

北雁(九)

(九)

Z城漫长的冬天结结实实地来了。两场大雪过后,道路结了一层薄冰,湿滑难行。学校放了冬假,美国的本科生纷纷收拾行装回家过大年,期盼着圣诞夜阖家团圆的大餐。校园俨然成了一座积雪覆盖的空城。

这三个礼拜的假期对Z大的中国学生来说是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酝酿了一个秋天的旅行计划得以付诸实施,就像成群的大雁一般,结队南飞,暂时忘掉风和雪。

柳亦青环顾了一周,实验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连老板都回家过圣诞去了,学生们自然更是无心恋战,回家的回家,出游的出游。实验室里只听得见冰柜制冷机的低低轰鸣,像是被遗弃在世界的角落。柳亦青叹了口气,重新转身把头深深地埋在电脑屏幕前。老板走之前找他谈了一次,给他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实验室最近有两项重要的经费都没有申到,明年的资金会更加紧张。老板的话只说到这里,但柳亦青清楚地明白他背后的那层意思:如果你再不能有所进展的话,你只好走人。新鲜血液会像割不尽的韭菜一样一茬茬地生长出来,必须有人腾地方。柳亦青再一次跟老板重申了他在研究方向上的不同看法,会面再一次不欢而散。尽管嘴上这么说,柳亦青不会意识不到事态的严重性,心里不时掠过一阵阵惶恐。坐在实验室里,柳亦青皱起眉头,重新抓起桌子上老板以前的论文。此时的他就像在沙漠里绝望地寻找绿洲的旅人,尽力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就这么艰难地走下去。仿佛看得见希望,却永远够不着。

唯有琳达选择了北上。自从上个月跟Andy明确了男女朋友关系以后,Andy就三番五次地邀请琳达陪他一起回家过圣诞。琳达虽是在美国读的本科,却还真未曾在美国家庭里过过圣诞,好奇心和新鲜感占了上风,再加上拗不过Andy,便也就答应了。Andy来自威斯康星州的一个偏僻小镇,在Z城北边五个小时左右车程的地方。出发的那天Andy格外兴奋,上了车一屁股坐在驾驶座上,扭过头对琳达眨眨眼睛,笑着说道:“以后这几天你跟着我听我的就行啦!我的家人肯定会喜欢你的。”还不忘卖弄一句刚学的中文:“您就擎好吧!”逗得琳达哈哈大笑。说罢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向着北方更加阴霾的天空疾驶而去。

就在此时此刻,南加州明媚耀眼的阳光下,一辆新款的克莱斯勒跑车正奔驰在高速路川流不息的车流中。窗外一棵棵棕榈树的高大身影匆匆掠过,带来一股扑面而来的热带气息,那是一种和Z城截然不同的味道。江心雁坐在车后座上望着窗外出神地想,谁能想到,就在上午,她还身处Z城的冰天雪地,而这会儿,冬天的记忆仿佛已经恍若隔世。

加州旅行的计划是她筹备已久的。在美国幅员辽阔的国土上,有太多地方她想亲眼看一看。她叫上了孙静菲,琳达陪Andy回家去不了,于是她又拉上了另一个室友杜晓佳。事实证明这个决定相当英明——在订便宜机票和旅馆这方面,杜晓佳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用不知道从哪儿搜罗来的打折信息和省钱技巧,使这趟旅行的成本降低了一大截。江心雁又请来了会开车的师兄许思源,后来高卓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他们的出游计划也强烈要求入伙,江心雁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于是便凑齐了他们现在满满一车的五个人。

“没想到美国这儿的路上也这么挤,快赶上北京四环了。”副驾驶座上的孙静菲望着前面密密匝匝的车阵有感而发。

司机高卓瞥了一眼仪表盘,镇定自若地说道:“不错了,还能开到时速四十英里。”

许思源插嘴说:“洛杉矶是美国汽车数量最多的城市了,光道路就占了整个城市百分之三十的面积。”

“哇,是么!”孙静菲瞪大了眼睛,一脸惊讶的表情,“难怪说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

“洛杉矶铺得特别开,公共交通也不发达,没有车寸步难行。能不挤吗?”许思源说。

江心雁指着窗外的车流:“可你看他们挤归挤,倒是一点儿都不乱,很少有国内常见的那些钻来钻去并道夹塞儿的。”

许思源叹了口气,对江心雁说道:“这就是习惯和环境的力量,大家都不抢,你也就不好意思抢。反之,如果大家都抢,你不抢你就受欺负。”

“我在国内开车就感觉仿佛大家都憋着一口气跟人斗,”高卓补充说,“总想超人一头,都不甘心吃亏吧还都想占人便宜,结果就是人人都寸土不让。”

“有些司机素质太差。”孙静菲说。

“这跟素质没关系,难道美国人天生素质就比中国人高么?”许思源反驳道。

“还是管理方式有问题,那些马路杀手都没人管。”高卓瞥了一眼孙静菲,“美国人的自觉也都是胡萝卜加大棒训练出来的。”

“也有整个社会心态的问题。竞争压力大,没有安全感,失败者没有尊严没有保障什么也得不到,谁输得起让得起?怕是这种思维模式早就已经深入人心,所以路上谁也不乐意谦让。”许思源不无忧虑地说道。

“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江心雁点点头,“没有一个良性的机制。赢家可以飞扬跋扈颐指气使,输家只能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或者忿忿不满地怀恨在心。结果人们都不顾一切想压别人一头。”

“原始森林里都是偏执狂。”许思源接过话茬儿调侃了一句。

“什么时候中国人也能学会平心静气地上路。”孙静菲往座椅背上一靠说。

“咱们老祖宗早就会了。”高卓自嘲似地笑了笑。

然后几个人便沉默了。每每一个小话题越讨论越大,上纲上线到这样的地步的时候,结局只能是一声叹息和长久的沉默。

杜晓佳刚才在众人的讨论中靠在座椅上酣睡正香,这会儿周遭突然没了动静,反倒被安静“吵”醒了。她揉着眼睛望着窗外一闪而过一成不变的风景,依然带着三分睡意问道:“还有多久才到?”

高卓看了一眼拿在孙静菲手里的GPS,回答道:“快了,到圣莫尼卡小城中心大概还要二十分钟。”说罢通过后视镜扫了一眼后座上尽显疲态的三个人,“你们都先迷瞪一会儿吧,到了我叫你们。”又转头望着孙静菲,“你也睡会儿吧。”

孙静菲冲高卓嫣然一笑:“没事,我不累。我从小就喜欢趴在床上看地图,坐在车里看路标,我们家一起出去玩都是我指路。你开吧,我帮你看着,还能跟你聊聊天,防止你犯困。”

高卓心里涌过一阵悸动,嘴上却说着:“谢谢。你要是困了也别硬撑着,待会儿还要逛海滩呢。”

“我真不困。好不容易出来享受阳光,睡着了看不见多可惜呀!”孙静菲一脸阳光,“你不觉得旅行里的每一秒钟都是最最幸福最最值得珍惜的吗?因为你那时走着的路、看着的景、遇着的人,基本上在你的一生中都不会再经历第二次。多神奇!”

高卓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只能点头重复道:“是啊,想想真是神奇!”

突然,他们前面的车徐徐刹车停住,左右两边的车也先后减速停止,车流不动了。“怎么回事?”孙静菲问。

“不知道,好像是前面堵住了,也许是出了事故。”高卓看了看手表,估算着时间。

就这样走走停停地往前蹭了又一刻钟,依然不见任何情况好转的迹象。高速公路上的车群在发动机的低鸣声中震颤着,散发出一片片的热流,不耐烦地一步一步向前挪动。“这么堵下去,该赶不上看日落了。”高卓一脸焦急。

“要不咱们下高速走小路开过去吧。”孙静菲提议。

“可GPS就指不了路了呀,肯定还是叫咱们上高速。”

“我刚才研究了一会儿这附近的地图,已经找清楚路线了,我来给你带路吧。”孙静菲如此自信的声音高卓还是第一次听到。

“你?”高卓瞥了一眼后视镜,后座上的三个人都在冬日下午的暖阳下东倒西歪地睡着,然后转头盯着孙静菲,“你行吗?”

“怎么,瞧不起我?”孙静菲有些不满地说道。尽管这是她来美国以后第一次坐飞机去别的城市旅游,出发之前连要不要带I-20都是咨询的高卓,她对自己的方向感和认路能力还是有着十足的信心。

高卓赶忙解释:“没有没有!哪儿敢哪!”想了想似乎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便点头道:“行,听你的!我从下个出口出去。”

下了高速果然速度快了不少,高卓按照孙静菲的指令七拐八绕,不到二十分钟就开到了圣莫尼卡。停稳车拉好手刹,高卓不禁重新打量了一番孙静菲。在他以前的印象中那个犹豫、单纯、遇事总是拿不定主意的孙静菲,今天给了高卓一个全新的感觉,仿佛欣赏一件雕塑艺术品,看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其实一直看的都是背面。是她对自己特别擅长的事情才有信心?还是来美国独立生活的几个月改变了她?高卓不知道答案。看来《围城》里面说得没错,“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只有共同旅行一段时间,才有可能让两人彼此看透。

一行五个人穿过圣莫尼卡小城的中心购物街,迎着斜阳走向海滩。江心雁回望了一眼圣莫尼卡整整齐齐的街道和小房子,对许思源说道:“美国的小城镇都是差不多这样吧?中心有一小片生活区,周围是一栋栋小别墅的居住区,再往外有一些超市和购物广场。”

许思源点点头:“嗯,我去过不少类似的小城镇,有的连街名起得都差不多,什么Main啊State啊之类的。”

高卓狡黠地一笑:“这就是资本主义新农村。”

“其实这儿根本不算小了,”许思源一本正经地接着说,“我见过特别偏僻荒凉的地儿,要啥没啥,那才真的是‘小’镇,宁静安逸。”

“你说那儿的人住在那种地方,时间长了就不憋得慌吗?每天的生活都差不多,太无聊了。”杜晓佳插了一句。

“你还别说,人家兴许就喜欢那种简单安谧的生活方式,不喜欢大城市,反正小村子里也挺舒服,不至于条件简陋物质匮乏。”江心雁说,“这不,住大城市里的人放了假还迫不及待地往乡下跑呢。”说罢指了一圈他们五个人自己。

“可长时间住下去肯定不行,这种日子终归太平淡了。”杜晓佳撇撇嘴,“反正我将来肯定要住在大城市周边。”

高卓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也经常想,要是老待在人烟稀少的小村子里,安安静静地,缺少外界足够的感官刺激,人会不会逐渐变木变傻?”

“我倒觉得生活简单一点儿没什么不好。”孙静菲看了一眼高卓,说道。

许思源说:“要说生活的丰富多样和多变性,美国哪儿也比不上国内。”

“国内生存环境那么恶劣,活着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杜晓佳说,“我妈跟我说,回来才是不孝。”

许思源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国内的生活,既看不到上限也看不到下限,所以既充满着希望又总觉得不安全、不踏实;国外的生活,看得到下限因此稳定,但同时也看得到上限,故而时常感到乏味。”

“我宁愿选择稳定、舒适、不用担惊受怕的日子,同时也让我的家人享受这种安全的快乐,这才是对亲人负责呀!”杜晓佳立场坚定,“就是光比自然环境,答案也很明显。你们知道现在国内大城市的肺癌发病率有多高吗?”

“其实选择没有对错之分,只是个个人取舍的价值观问题。”高卓低着头说。

许思源继续说:“那天我在网上看见个比喻,说国内的生活像是买股票,可能大涨,也可能大跌;国外的生活则像是定期存款,赚不了多少,也亏不到哪儿去。”

“其实我或许到哪儿生活都能安之若素,我就是觉着自己的根儿不在这儿,”江心雁望着面前广场上三五成群谈笑风生的异国面孔说道,“美国给不了我家的感觉,给不了我奋斗的动力。”一瞬间,她想起了新生欢迎烤肉宴上认识的牛师姐。

“我跟你的想法差不多。”许思源望着江心雁说,“另外,我也不想要那种一眼就能看到二十年后的自己的生活。”

“你将来想生活在什么样的环境呢?”走在后面的高卓问孙静菲。

孙静菲静静地抬起头来,像是望着前面很远很远处的什么地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小声说着,“我总是怕去想,怕自己也要面临必须作出选择的那一天。”

“那就慢慢去探索,慢慢去想吧,”高卓试着眯起眼睛,也望向那个在地平线上的点,“有时候,活得太明白了反而不好。”

他们走上了沙滩,远处若隐若无的小山的轮廓背后,一缕血红的残阳正在渐渐下沉。几个人纷纷拿起相机,记录下这壮观的落日。没有人说话,只隐约听得见不远处一群小孩在沙滩上嬉闹的欢声笑语,以及海水冲刷上岸的阵阵破碎声。一群海鸥迎着夕阳飞着,在海风中奋力地挥动翅膀,试图改变飞行的方向。

这还是江心雁第一次从太平洋的另一侧凝望这片大海,海风吹乱了她的一头短发。“海的那边,就是中国了吧。”她自言自语道。

孙静菲走过来,好像也被她的情绪感染了:“是啊。出国以后第一次离家这么近。”

江心雁笑了:“那也还离得远着呢。”

许思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地说:“这儿的夕阳一落山,那边儿的朝阳就要升起来了吧。”

高卓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看着,像是对即将赶往另一边地球“上班”的太阳行注目礼。小时候,他经常喜欢胡思乱想:如果沿着一条路,一直一直走下去,会走到哪儿?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地球是圆的,冲着任何一个方向走,最终都能从地球的另一边绕回来。现在,他想,世上所有的路都有着相似的起点和终点,人们在路上走,都只不过是为了逃离一座围城,然后走向另一座围城。

2012年10月12日星期五

秋天

你睡着了
外面是水阴阴的天
任由时光的列车带我们赶路
我睁开无助的双眼

如果你也见过这样的幻夜
像潮汐一样命中注定
就让大海冲刷泪痕
洗掉满脸风尘往事如烟

走在异乡的路上
只为瞥一眼故土身旁的彼岸
明暗交错的广场角落里
那一曲月光是谁在弹

我的脚步你在跟
却总隔着两句再见
你的心事我在看
便化作一张沉默的相片

沙漠里一对远行浪子的共同渴望
山脚下两位僧尼之间的虚妄欲念
是梦里出现了故乡
还是故乡里生出了梦

我们经过这里
又匆匆离去
注定像不甘坠落的尘埃
随风飘散

想起最初的最初
我是地平线上一抹残阳
流淌过鲜红的漫山遍野
才知道你就是秋天

2012年9月14日星期五

北雁(八)

[按:三个月没有更新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等。连我自己都快忘掉了故事里的人物。这三个月里,我看见了狂风暴雨,没完没了的电闪雷鸣,看见了城市与高山,故园与彼岸,看见了被憋在水里无处可逃的自己,还有欲念一次次的倒塌与重生。我看见了走不到尽头的黑暗隧道,以及只在梦里可见的那一头的光。但是我在走。每一个岔路口上,都有一块路牌写着“放弃”,但我要忍住。我要证明我能做成一些事情。我会把这个故事写完,哪怕它可能已经像生活一样支离破碎。]


(八)

“大雁在春天里发情。而人类发情一般在春秋两季,每次持续六个月。野生大雁性成熟需要三年,为一雄配一雌的单配偶制,且终生配对,双亲都参与幼雁的养育。而人类则经常出现一雄配多雌的包养制,且终生都在不断更换配偶,双亲往往都没时间参与孩子的养育。时间,是我们如今这一代最稀缺的资源。信息爆炸、知识爆炸、人口爆炸、欲望爆炸,相比之下只有时间在萎缩。每天的二十四个小时越来越不够用,我们不再有工夫投入大量时间精力在任何一件事上,包括爱情。因此,我们这次举办的‘非诚勿扰’活动,以及我们新成立的这个‘爱情咨询小组’的目的,就是帮助Z大的各位单身同胞以最经济实惠高效率的方式找到自己合适的伴侣,指导各位如何以最快捷简便省烦恼的办法去了解一个人,并赢得他或她的爱情,在最大限度上避免时间的浪费。时间对商人来说意味着金钱,对政客来说意味着...金钱,对医生来说意味着...还是金钱,对学者来说意味着...也是金钱。时间就是金钱,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座右铭。”

讲台上,一位看上去充满活力与激情的男青年正在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吐沫星子横飞地侃侃而谈。讲台两侧,坐着前来参加此次Z大中国学生会“非诚勿扰”速配活动的男女各十五位嘉宾,男左女右各占一边。他们貌似是在听着中间那位主持人抑扬顿挫的关于爱情的演说,其实眼睛一直都悄悄地在对面的十五个人身上扫来扫去,仿佛埋伏在楼顶的狙击手锁定目标。台下坐满了黑压压一片观众以及嘉宾“亲属团”的成员,时不时从观众席上传来一阵哄笑。他们反倒是听主持人讲话听得最认真的人,除了坐在前两排的几位男生似乎很难将目光从十五位女嘉宾上半身移开以外。

“当然,大家不要误会,我说时间就是金钱,又说要节约时间,可绝不是让大家在谈恋爱的过程中吝啬金钱。”主持人继续诲人不倦,“尤其是场上的各位男同胞,我们‘爱咨小组’——别笑,跟艾滋病没关系——可得忠告你们两句,该花的钱就得花,千万别心疼,约妹子出去吃饭游玩买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出手大方,那些优惠券打折卡什么的还是省省吧,大不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用。结账的时候刷卡可以,但千万别说是因为你的那张卡的积分返还比例最高。哪儿有谈恋爱男方不破费一把的?花前月下,花前月下,你不花钱谁跟你月下!”

台下爆发出一阵大笑。

被高卓强行拉来观摩“非诚勿扰”活动的柳亦青在观众席上听不下去了,愤然评论道:“就知道钱,张嘴闭嘴都是钱!从哪儿找的这么俗的一个人?俗不可耐!传出去丢Z大的脸!”

谁料这话恰好从一片笑声中成功突围,传到了主持人的耳朵里。只见主持人淡定地微微一笑,反问道:“什么叫俗?和尚辞职不干了回家,那叫‘还俗’。‘俗’,左‘人’右‘谷’也,人吃五谷杂粮,焉能不俗?”

“甭‘之乎者也’的,说着费牙!”柳亦青毫不相让,倏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

“你不爱听你可以出去!你以为恋爱该怎么谈?吃着清汤面穿着大拖鞋坐在马路牙子上谈人生谈社会谈文学谈艺术谈理想谈精神?人又不是光靠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活着的!”主持人打量了几眼柳亦青,“当然,也不能全怪你,看你这模样,估计也还没什么经验。”

柳亦青急赤白脸地又想反驳些什么,幸被围观群众和学生会工作人员及时拦住,劝说他安静地坐下。

观众席另一个角落里,一对依偎在一起的本科生小情侣悄声评论道:“啧啧,美国大龄单身理工科博士男还真是火气大!”

主持人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我们言归正传。所以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们有些同志,在国内过了二十多年物质相对匮乏的日子,一下子到了美国这边儿,物质极大丰富,就仿佛别人都欠他什么似的,好像不占点儿便宜心里就不舒服,吃拿卡要样样精通。系里免费的午餐吃惯了,就老等着坐享其成。可谈恋爱不一样。谈恋爱可以算是一项长期投资,眼光要放得长远,放长线钓大鱼,不要只计较眼前的小账。就比如说,如果你能时不时地送她点儿什么小东西,花啊香水啊电影票啊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什么的,或者是给她做一顿饭陪她逛一次街,尤其是在各国法定节假日、她妈的生日、联合国倡议设立的各类纪念日以及她的生理周期等等重大时刻,我保证你成功的概率大大增加。”

教室后面,一位迟到了的观众刚刚入场,蹑手蹑脚找了个位子坐下,便聚精会神地听了起来。没过一分钟,就仿佛胜读了十年书,忍不住偷偷对旁边的人发感慨:“这北美猥琐男讲得真好。”

这次“非诚勿扰”活动采用的是欧美非常流行的“八分钟约会”模式:男女嘉宾两两配对,进行面对面交谈,八分钟后铃响,所有男嘉宾站起来轮换座位,走向下一位交谈对象。在交谈过程中不得询问对方的真实姓名、联系方式,但可以记下感兴趣的至多三位异性的编号,交给组织者。组织者经过统计,如果男女双方互相青睐,则算作配对成功,当场互换联系方式,以便日后进一步联系。“八分钟约会”的模式新颖、高效、经济、安全,高度契合这个时代的速食文化,因此Z大中国学生会的各位组织者经过讨论一拍即合,决定采取这种“时尚”的形式吸引广大年轻留学生前来参加。

报名活动一开始就收到了热烈反响,不但吸引了不少Z大学生,连Z大周边的兄弟学校以及在Z城工作的单身男女也纷纷报名参加。不过令组织者始料未及的是,原以为北美单身男生会大大多于女生,却赫然发现报名者里女生数量几乎是男生的两倍!以至于女生的报名名额早早用完,不得不用先到先得的原则砍掉后一半报名者。尽管一般平常不显山不露水,女人对于爱情的渴望其实远远高于看上去似乎更容易为单身而焦虑不安大呼小叫荷尔蒙泛滥的男士们。

异国他乡的中国人圈子通常都小得可怜,身边常相聚的朋友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孤独是人类永恒的软肋,没有人不渴望更多的交流伙伴,无奈身在美国,本来中国人就是少数族裔,大家又都忙着迥异的工作,过着迥异的生活,交集几乎为零,怎么产生相识相知的可能?因此对于单身而又不甘于单身的男女来说,“八分钟约会”也许是个极好的机会,创造扩展交际范围的可能性,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在一切现实揭晓之前,它给人们带来未知的希望——希望,这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汇,希望让人产生幻象,让人勇敢,让人无所畏惧。在美国这个一成不变平静如水的社会里,希望就是活下去的命根子。

江心雁和琳达坐在观众席上,前来围观这次活动。她们的室友杜晓佳早早就报了名,这会儿作为十五位女嘉宾之一正坐在台上。令江心雁颇感诧异的是,平日里一贯犹豫不决的孙静菲这次却也麻利地报上了名。渴望爱情的力量真是强大,江心雁想,强大到可以不知不觉扭曲一个人看世界的方式。

江心雁本来颇为抵触这种“速配”形式,她反感功利社会里速食爱情和快餐婚姻的观念,在这种观念环境的无形压迫下,人们急于找个人做伴,却没有时间和耐心去认真了解一个人、包容一个人。不过后来想想琳达说得也有道理,速配这种形式其实跟旅游没有分别,它只能帮你看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但却无法保证让你找到自己满意的栖身之地——有这样的期待甚至都是荒唐的。经历了上一段感情之后,江心雁对爱人之间相互了解彻底悲观。即便两个人都怀有相互了解的意愿尚且如此,更何况一对素昧平生的过客?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主持人终于废话完毕,轮到各位选手登场。十五张圆桌被摆放成一个圆周,十五对男女按编号坐定,面对面好奇地打量着。一声铃响,第一轮交谈正式开始。

看得出来,上台的大多数人事先都做了充足的准备,暗自在心里列出了一整套择偶标准,一条条不断进行比对。对这些头脑清晰、理性过人的精明人士来说,“八分钟约会”就像是一场双向的招聘会,是一个不断比较、取舍、权衡、妥协的过程,以期达到利益和效率的最大化。作为社会规范默认应当主动出击的一方,男嘉宾们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尽浑身解数,进入原始丛林诱捕猎物,采取的策略却各不相同。单刀直入者有之:

“你毕业以后打算回国工作吗?”

“打算。”

“我也是!加五十分。你平常自己做饭的时候多吗?”

“平均大概一天一次。”

“不少了。加二十分。你之前谈过几次恋爱?”

“三次。”

“太多了。扣十分。你爱吃葱蒜吗?”

“...”

自我坦白者有之:

“Actually我是个非常interesting的人。我喜欢social,晚上很enjoy去朋友家party。Alone的时候我normally就在家看看movie。我的advisor不是很push,所以晚上从lab出来一般不会特别late,unless要赶grant的deadline。我还很爱travel,especially去开conference的时候,I mean,老板给reimbursement,所以开完meeting都会去visit一下那个neighborhood。However最近lab的funding比较tight,我就travel得没那么often了。我的性格比较mild,不是那种dominate的人,也不喜欢太多的pressure,将来想留在academia当faculty,well从性格来说应该会是个在graduate student中间比较popular的professor吧!我ideal的dream town是New York,我去过三次了,每次都到Broadway看了show,真的是特别amazing!Ooops,算上上个月给的那次talk,我已经visit过四次了。我希望我未来的girlfriend至少在这边读过master,有长期待在美国的plan,性格上比较active,不boring,喜欢travel,日常生活中能considerate,or至少generous一点就OK,是否将来做research、有多少paper都无所谓。OK,该你的turn了。”

聊别人拉近乎者有之:

“哦,你是P大的呀!那你认识你们系下一级的小红吗?”

“当然认识呀!我们原来在同一个实验室。她上个月结婚我还吃了喜糖呢。”

“什么?她都结婚了!她原来可自由散漫、无拘无束着呢,在高中里就爱到处疯玩疯闹,现在好点儿了吗?”

“好多啦!哎对了,她老公好像还是你们T大的呢,跟你一级的,叫小明,你听说过吗?”

“小明?哦我知道我知道,就是个儿高高的瘦瘦的那个吧?太巧了,他前女友一个闺密的同门师兄正好是我上铺他们社团外联部长的初中同学!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

“哦是吗!那你肯定认识那个谁...”

高谈阔论者有之:

“你对美国今明两年的金融形势怎么看?”

“...”

“我觉得吧,美国经济依然延续着去年同期的低迷,目前主要面临三大方面的困境:劳动力市场萎靡、消费疲弱无力和制造业萎缩。根据美国商务部提供的数据,美国消费者对个人财务状况和就业前景的看法愈发悲观,这一点我可以从五个方面进行论证。”

“您不用具体论证了,我信。”

“当然,仅仅依据这些就判断美国经济明年仍会衰退还为时尚早。比如说,房地产市场就有触底反弹的迹象,这个想必你也是知道的。从美国新一轮市场政策的趋势来看,美联储手里还有不少牌没打出来,具体将采取什么措施还有待经济走势的进一步明朗,这一点我可以分六种情况加以讨论。”

“您不用详细讨论了,他们懂。”

“当然,这是在欧债危机形势和美国的外交格局不发生大的转变的前提下。关于欧债危机,以及每个人都在关心的钓鱼岛领土争端对中日美关系的影响,我是这样认为的:...”

面面相觑者有之:

“...”

“...”

“...你好。”

“...你好。”

“...”

“铃...”

八分钟后,清脆的铃声响起,十五位男嘉宾起身换位子,开始一个新的轮回。

两个小时过去,台下观众已经昏昏欲睡,活动终于进入尾声的高潮。每个人在纸上写下至多三位心仪对象的编号,交给工作人员。在他们统计结果的同时,主持人又喋喋不休地说开了:“为了方便今天有幸在活动中牵手成功的男女嘉宾尽快掌握谈恋爱的正确方法,少走弯路,尽早修成正果,我们‘爱咨小组’特地整理出了一份男友守则,一共三百二十六条,还有一份女友守则,一共一条,作为本次‘非诚勿扰’活动的奖品,分别送给速配成功的男女嘉宾。在这儿我可以给大家念上几条男友守则:‘第一,称赞她的穿着打扮;第二,不在她爱好的事情上显出比她强;第三,吵架时主动承认错误;第四,记住她半年内说过的每一句话;第五,不谈论她一无所知的领域;第六,情人节、七夕节应该送花,生日、新年应该送礼物,中秋节应该备好月饼,端午节应该奉上粽子;...’”

统计的结果既出乎人们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男女嘉宾中各有三人“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收揽了一大部分异性的选票,甚至其中有两男两女之间出现了两两全部互选的情况,当事人在公布结果的时刻略显尴尬,之后便也就只顾得沾沾自喜了。细观那几人,男方均是身材高挑、眉目端庄、衣着入时、阳光开朗之人,女方也都颇有几分姿色,打扮得靓丽却不俗气。

作为活动组织者之一的高卓本来不便亲自参加,谁料有一位男嘉宾临时被老板抓去开组会无法前来,高卓也就在众人怂恿下顺理成章地顶上了。高卓作为Z大中国学生会主席,自然被不少人认识,其中包括了一多半的女嘉宾,因此“约会”的过程难免有些尴尬。当你发现生活环境里的人自己多数都认识的时候,这或许就是一个无声的提醒——你在这儿待的时间太长了。这会儿看到了速配的最终结果,高卓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精神胜利式地安慰自己说,所谓“眼缘”,无非是给以貌取人找的另一个说辞罢了。聊了一圈下来,自己最有感觉的不是也不外乎那几个最引人注目的女生吗?

“非诚勿扰”活动圆满结束,胜利者喜逐颜开地凯旋,更多的失败者带着一声叹息回到生活,剩下高卓和学生会的几个人留下来收拾会场。高卓突然燃起一丝好奇心。他走到桌子旁,翻看起女嘉宾交上来的小纸条。看到最后一张的时候他眼睛一亮——那上面写着自己的号码!高卓心跳加速,赶紧瞅了一眼女嘉宾的编号,在旁边的报名表上一查,不由得瞪大了眼睛——那是一个他熟悉的名字:孙静菲。

高卓感到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2012年6月19日星期二

小木桥下的涟漪

北京时间6月16日15:38,姥姥安静地走了。收到妈妈告知我此事的邮件,却是在陌生的芝加哥,6月18号的上午,一个明媚又炎热的夏日。当时正站在舒适的教室里给学生讲课,这是夏季学期的第一天,仿佛象征着一个新的开始。两个小时的一堂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我顺手用手机查了查邮件。看到这个消息,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呆立在讲台上,手足无措。接下来的半堂课,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我只记得在一群人面前机械地说话、机械地演算、机械地在黑板前走动,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逃离这里,脑海里却一幕幕过着姥姥在我记忆中留存的点滴片段,好几次差点儿在讲台上说不出话来。

姥姥1930年出生于南京。姥姥小时候亲历日寇侵华战争,学校被鬼子逼着教授日语,后来姥姥辗转多地上学,却一生都没有原谅狗娘养的日本人。1949年南京解放后参军进入二野军大(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后随军入川,先后在成都军区文工团、空军政治部。1953年调去北京上大学,随后进入五机部(兵器工业部),参与了许多武器(如自行火炮等)的标准化制订工作。

我的童年和姥姥家的记忆是分不开的。那时候,学校一放寒暑假,由于父母平时都还要上班,便总是在早上不嫌麻烦地倒上三趟车,带我去姥姥家玩,晚上再接我回去。我的表弟也几乎天天都去姥姥家,因此我们俩便经常可以一起玩。他是我舅舅的儿子,在一起时间长了我总是随着他一起叫“奶奶”而不是“姥姥”,时至今日依然如此,写下“姥姥”二字看着都显别扭。

以前听过一个笑话说,在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四个人里,总是姥姥对你最亲,因为姥姥对于你跟她有血缘关系的确定程度最大。至少对于我来说,情况确实如此。每次我和表弟去玩,她都为我们做一顿可口的午饭。她也关心我们的功课,同时还陪我们一起玩——我们下军棋的时候她就充当裁判,我们无聊的时候她就给我们讲故事。哪个小男孩小时候不爱个枪炮坦克军事武器什么的?而这正是姥姥的专业,我从她那里了解到了不少新奇的军事知识和故事。然而姥姥的宠爱却又不是溺爱,她总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比如每次,她总是“强迫”我们多吃水果蔬菜、少吃零食饮料,我们一旦在电脑前待的时间长了她都会“赶”我们出去散步,活动身体放松眼睛,还带着我们做广播体操。

姥姥家在北三环东的樱花园,北边紧挨着元大都城垣遗址公园,小时候这片地方非常宁静并不繁华,大概只有两趟公交车能到。姥姥经常带我去元大都公园散步游玩。这里曾是元代的城墙和护城河,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公园里有一座只有五六层楼高的小土山,山上的树草之间被人踩出一条条光秃秃的小土路,我总是爱在山坡上跑来跑去,窜上窜下。土山的脚下有一座小亭子,姥姥经常在那儿和她的老友们聚会谈天,一起合唱老歌,唱苏联的歌,唱军人的歌。小亭子再往北一点儿就是护城河,常年缺水,河水泛绿。河上有一座小木桥,红色的木漆已被磨去大半,露出灰色的质地,踩上去吱吱作响。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干的一件事就是捡拾岸边的小石子,站在桥上扔下去,听那“咕咚”的声音,看那泛起的河水波纹,一圈圈地弥散开,让河水都抖动起来,再逐渐微弱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姥姥会带着我沿着河岸散步,拉着我的手,给我讲“咕咚来了”的故事。

自从我出国留学,见到姥姥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姥姥也越来越老,头发变得灰白且日渐稀松。她每天会花更多的时间保养调理自己的身体,比如泡脚,比如按摩,调养可以花掉近一半的醒着的时间。她依然坚持几乎天天去元大都公园沿着河边散步,原来她能一直往西走到北京中轴线,与马甸桥一线的公园西门,后来就越来越短了。每次我回国见到姥姥,她总是抱住我不放,一个劲儿地说着“我可想可想你了”,一直说到热泪盈眶。“常回来看我们啊,我可舍不得你走了。”姥姥每次都这样说。

去年10月,姥姥因左半边肢体活动不便去医院检查,发现有脑膜瘤,还发现肺癌,医生认为脑瘤是肺癌转移瘤,估计活不过春节。姥姥年至耄耋,无法进行手术治疗,也经不起放疗和化疗,只能采取保守治疗方法,回家吃药静养。妈妈给我的邮件上说,最近几周,脑瘤及水肿压迫大脑,姥姥陷入昏迷,送到医院以后一直没有苏醒,直到16号,他们看着姥姥的心电图慢慢平静下去。好在她入院以后就再没醒来过,所以她也没有痛苦,妈妈说。

姥姥是一个非常非常要强的人。如果用现在的话说,她是个“工科女”,尤其还是在军事工业这种明显男性主导的领域内,能够出人头地做一番事情,可以想见她有着怎样的毅力与胆魄。姥姥什么事都要自己做,因此在她身体逐渐衰弱,很多平常做起来毫无困难的动作渐渐做不动了的时候,她的脾气变得暴躁,常常骂人,对家人甚至对姥爷说一些难听的话,连请来照顾她的亲戚也忍受不了。她的病给全家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为了照顾她,姥爷、妈妈、爸爸、舅舅、舅妈二十四小时轮班倒,都异常辛苦。

每个人都在不断失去的过程中成长。本想今年七月份回国一定要好好照顾姥姥,一方面减轻一些挑在父母家人身上的担子,一方面这很可能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没曾想到头来还是晚了一个月。晚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如果我早回家一个月呢?如果我没有出国呢?姥姥在生命最后的半年时光里,是否会经常想起我呢?如果她能见到我,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我再也不知道答案,再也没有人去问。因为我不在她身边,我不在家人身边。连最后两周住院的事,妈妈都一直瞒着我,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姥姥已经在八宝山火化。妈妈她们眼瞧着姥姥的身体状况日益恶化,对此多少还有些心理准备,而我则什么也没有。

去年回国回姥姥家,她跟我谈起女朋友的事,最后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爱其所同,敬其所异。”这大概是姥姥当面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了吧。您放心,我会一辈子谨记。

前几年又去过一趟元大都公园,整个公园都为奥运重新翻修过了一遍。河堤被重新加固,地砖被重新铺设,小木桥也不见了踪影,换成了一座带着金属光泽的结实的新桥。护城河两岸变成了酒吧一条街,听说还会有水上表演。樱花园周边也变得繁闹起来,不再是个安静的小地方,甚至还通了两条地铁线。然而在我心中,这里永远是童年时的样子,带有不可磨灭的姥姥的足迹,就像从小木桥上扔下的一颗石子,激起一层层的涟漪,最终静静沉在河底。

小时候姥姥对我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我还没有来得及让她尝一口我的手艺,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打上一盆热洗脚水,还没有来得及在她瘫痪在床时帮她擦洗一下身体。记得小时候,到了金秋十月,我经常和姥姥一起去中日友好医院附近的一条街,在道路两旁高高的树下捡豆荚。豆荚的外壳已经变干发黄发脆,踩上去嘎吱作响,十分有趣。豆荚里面是小小的坚硬的圆球形的黑豆子,每次出去都能收集到好多。豆荚掉落在地上,干瘪开裂,然而里面的豆子却坚硬无比,留存了下来,蕴藏着新的力量。

妈妈在邮件里说,就在16号姥姥去世的那天晚上11点左右,放在姥爷床上以前用来叫保姆的遥控电铃突然响了起来,保姆以为姥爷在叫她,出来问姥爷。可是此时,姥爷在大房间,卧室空无一人。这只无线电铃用了这么长时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而电铃响的时间,正是以前姥姥姥爷睡觉的时间。

我知道您的灵魂在天上看着呢。

谨以此文,献给带我走过童年的,看着我一步步长大的,我却无以为报的,要强的姥姥。

2012年6月15日星期五

北雁(七)

(七)

高卓最近有点儿烦。

博士读到第四年,对身边所有一切事物的新鲜感都已经过去,日子是越过越平淡了,像一碗忘了加盐的菜汤。每天早上睡到九点十点自然醒,上网逛逛发发邮件,中午不紧不慢地到学校吃个饭,然后到实验室或者图书馆有一搭没一搭地干干手头的活,挨到晚上六七点钟随便在食堂凑合一顿,接着回家处理一会儿杂事,再打几把游戏,明知该去睡觉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就像这会儿一样,继续在网上溜达着,直到凌晨两三点钟才恋恋不舍地离开电脑躺上床。接下来的一天又是一个新的循环。

高卓扭头瞥了一眼靠在墙角的羽毛球拍,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不知道已经多久没去体育馆运动了。难道真的是老了么,刚来美国时的那些活力都哪儿去了,高卓在心里不断地问自己,越问越不是滋味。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今天下午跟老板的那次会面。

老板的办公室在楼的顶层,面朝正南方学校中心的那一片大草坪,大块大块的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照在办公室满书架的论文和书上,和高卓阴暗潮湿空空荡荡的地下办公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每次高卓心怀忐忑地敲门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总会首先被明媚的金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高卓的老板名叫Luis,年过花甲却是精神矍铄,谈起学术来连续聊一个下午都不嫌累。Luis三十年前拿到了终身教职便来了Z大,从此再也没有挪窝,在系里是当之无愧的老资历“学霸”。高卓怎么也无法想象自己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三十年,不过Luis的经验和名气正是高卓当年选择他作为导师的重要原因之一。

Luis坐在柔软的黑色真皮转椅上,转过身来用犀利的目光看着高卓,微笑着问道:“进展怎么样?”

这句话基本可以被评选为对广大研究生杀伤力最强的问句。高卓调集起全身所有的自信和勇气,吸足一口气,定气凝神,努力摆出一个微笑,抑制住声音的颤抖,才用多年修炼出来的内功回了一句:“还不错。”

见Luis微笑着做出了一个“继续”的手势,高卓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几张图表,向Luis解释道:“这是按照您上次发给我读的那篇论文上的算法模型做出来的结果。”说完忐忑不安地盯着Luis的脸,见他微微皱起了眉头,连忙补充道:“效果不是特别好,尤其是对刚开始几秒内的数据,模型并不稳定。时间趋于无穷时,拟合曲线尾部的形状倒是挺符合我们的预期。”

Luis把图表拍在桌上,冷冷地撂下一句:“背景噪音太大,模型没法用。”老板的回复向来简练,高卓一时半会儿揣摩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等待老板接着说下去。Luis抬了一下眉毛,盯着高卓问道:“你试过调整指数函数里的参数了吗?”

“我试过了,没什么太大的改进。”高卓撒了个小谎,其实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在修改参数上,因此还需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回去还可以再多想想。”

“对模型本身你是怎么想的?”

“模型?”高卓感觉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不知道刚才说的谎Luis识破了没有,“哦,我觉得他们论文里的模型不太适用。”

“那什么东西适用呢?你不能光告诉我什么东西不行,然后让我帮你想辙。”Luis的语气明显透着不快,“你得自己思考如何解决问题,不能每次都等我告诉你该去尝试什么。这才是做研究。你虽然还是个学生,可你不是一头蠢羊,只会站在原地干等着牧羊人用鞭子把它赶到有草的地方。你应该学会自己找草吃。”

高卓此时感觉自己就像一头孤零零的羊羔,站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原上。有草的地方都被别人吃光了,只剩下些树皮树枝勉强果腹。不过为了活着走出这片荒原,还得硬着头皮把这些食之无味难以下咽的东西吞进肚子。

一阵沉默以后,Luis开口问道:“这是你的第几年来着?”

“第四年。”高卓黯然地回答。

“哦。”老板顿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以你现在这个效率下去,恐怕很难五年按时毕业。”

高卓心里一声巨响,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穿透办公室窗户玻璃的光芒变成了一道道针刺,使他感觉如芒在背。毕业这个沉重的话题,从来都是高卓不愿意提起的,这次竟然被老板先敲响了警钟。他小声嗫嚅道:“我会更努力的...”

“你的努力程度还很不够。多花点儿时间,多动动脑子。”老板继续面无表情地说。

高卓僵直地站在老板面前,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不知该如何脱身。这个阳光明媚的冬日下午,似乎每一秒钟都有一个小时那么长。

Luis转身从桌上拿起装订好的一叠打印纸:“Daniel跟你是一年来的吧?他跟我刚写好的这篇论文,我正准备今天给投出去呢。”说完瞥了一眼高卓,“你可以跟他讨论讨论,说不定能有启发。”

高卓是Luis的实验室里唯一的中国人。平时和外国人交流起来,总觉得还是有着一层隔阂,因此不到万不得已,高卓并不怎么跟他们说话,尤其是聊学术以外的内容。这样一来二去时间一长,在组里,他总显得是最不合群的那一个,渐渐地连学术上的讨论他也不怎么参与了。

“好了。你回去接着做这个问题,下周向我汇报。”老板最后提高了音调,高卓知道这是结束会面的信号。Luis坐在转椅上脚一蹬地,转回到电脑前,又继续干他自己的事去了。

高卓机械地拖着身子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仿佛跳进了一座深井。手头的研究项目陷入了死局,他感觉自己的能力也到了极限,脑细胞不太够用,组会上跟着老板的思路走都略显吃力。他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对着天空高喊一百遍:“我实在做不下去了!”可都读到了第四年,真的放弃又实在让他觉得不值。

高卓暗自苦笑了一声。这个春节想回国的事,本来是打算这次会面的时候向老板提的,看来回国计划也不得不泡汤了。高卓在心里默默算了算,这将是连续第四年不在家里过的春节了。家里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红色的小布老虎,那还是上一个春节,他当时的女友赵雪送给他的本命年吉祥物,后来不久他们分了手。如今物是人非,高卓看着这只同样落满灰尘的咧着大嘴的小老虎,感慨万千。

家里“哐啷”一声门响,室友柳亦青回来了。高卓屏气凝息,竖起耳朵仔细聆听他的动静。柳亦青重重地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嘴里好像还在嘟囔着什么,高卓的心一沉。

高卓烦心的另一个原因就来自他这位已经读到第九年的室友。柳亦青和老板的关系一直都闹得有点儿僵,最近更是像巴以冲突双方,频繁交火。几乎每天回到家里,柳亦青都会跟高卓抱怨一阵,强烈谴责老板的“恶劣行径”。高卓若是不在客厅,柳亦青就自言自语地发泄,有时还会恶狠狠地咒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过,把躲在自己卧室里不愿听他抱怨的高卓也弄得全身紧张心情郁闷。

今天本已十分心烦意乱的高卓还是决定走出房间跟柳亦青聊聊,毕竟情况已经不可能变得更糟了,不是么?

他问道:“今天怎么样?”

很快高卓就发现自己错了。“系里小秘给我发了封邮件,说是我们系的新政策,博士读满九年必须毕业,否则系里他妈的不再提供任何学费资助。明显就是针对我来的,真他妈的贱。”柳亦青咬牙切齿地直奔主题。

高卓明白,这消息对于柳亦青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那你老板知道吗?他怎么说?”

“他还坚持说非要我做出结果来才让我毕业。混蛋。”

“那你现在到底做到什么地步了呢?”

“什么地步?明明就是他给我们的方向有问题,所以才做不出来结果。要按我的思路做,说不定早发表了。”柳亦青愤愤不平,“丫每次听都不听我提出的意见,非让我沿着他的设想做,我一反对我们就吵起来。”

“你也别和他闹得太僵,毕竟你毕业总得他点头。”高卓试图缓和柳亦青偏激的情绪,“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就高卓所知,柳亦青老板的其他学生并没有这么大的怨气,尽管老板平时确实有些固执,对学生逼得紧了一点儿,管得严了一点儿,可照样该发论文的发论文,该毕业的毕业。柳亦青有这种抵触情绪,或许跟他一根筋、过于坚持己见、过于理想化的性格有关。

“他就是跟我过不去,有病!”柳亦青依旧怒火中烧。

“唉,你别想得太偏激了。把这事好好跟你们系里管事的教授谈谈。”高卓心想自己真是命苦,不爽了一天回到家里还得冒充知心大姐开导别人。

“他就是管事的!整个儿就一独裁专政的土皇帝。”

“哦,那就不好办了。回头你跟你们系小秘再商量商量吧。”高卓觉得柳亦青这种固执的心态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本想劝他去校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或许能把他引导回正确的轨道上,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哎对了,这周末学生会正好有个‘非诚勿扰’速配活动,你想不想去参加?都说这届女生质量很不错!”高卓强作笑意,试图转移到一个轻松的话题上来,防止柳亦青在自己的思绪里越陷越深。

“质量好的还是您自个儿留着用吧,高主席。”柳亦青一字一顿地说,边说边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别把我当北美猥琐男。”说罢“哐”地一声关上房门。

真是热脸贴上冷屁股,费力不讨好,高卓冷笑一声,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最近的生活像指数函数一样坠落,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高卓扭头瞧了一眼墙上的挂历,在今天的那个小方格里,黄历清清楚楚地写着四个大黑字:“诸事不宜”。唉,本命年就是不顺哪。

2012年6月4日星期一

《禁止掉头》个人总结

这是一份迟到的个人总结。然而于人于己,这个总结还是不写不快。没有邓不利多的冥想盆,我想不出保存这些心里话的更好办法。


关于剧本

黑色幽默与直面人性的讽刺,《禁止掉头》是非常符合我个人胃口的一部剧本。现在的很多演出,要么直接娱乐至死,要么为了彰显自己的牛逼而自说自话,观众看得一头雾水。而《禁止掉头》则很令人欣喜地没有落入窠臼,可以说这是一部坦诚、实在又不乏睿智与锐利的作品。因此,在决定专场演出剧目的时候,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去年九月在北京看的这部《禁止掉头》。

对于我们这种仅仅是由于兴趣而捏合在一起的没有经费的完全非专业的剧社来说,这部戏还有不少好处。一是它布景简单到了极致,六把椅子一台钢琴,就是全部;二是它需要的演员数量比较多,可以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三是主要演员的台词量分配得相对均匀。

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观众愿意带着脑子进剧场。我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观众不仅仅把戏剧、电影等等看成是一种休闲和娱乐方式,而是愿意从中思考,获得启发,并以此为享受。在大学里演出的好处是,这样的人能多一些。对于《禁止掉头》,你既可以把它看成一部笑点不断的轻松奇幻喜剧,也可以把它看成一部沉重深刻的荒诞人性寓言,既可以当个乐子,也可以挖掘出点儿什么来,它是多义的、丰富的。在决定剧本的时候,我其实并没有过多地考虑观众的接受程度——如何通过舞台表达自己,应该是我们唯一关心的问题。和理解我们的观众取得共鸣,这就足够了。


关于表演

由于某些原因,有幸在这部戏里获得了登台演出的机会。总的来说,对自己第一次表演的表现,有满意的地方,但不满意的地方更多。最终在舞台上的演出,是整体状态和效果最好的一次,聚光灯和观众很容易使大家进入专注的表演状态,我自己的感觉也不错。可后来看到视频,很不幸地,所有的小毛病都暴露了出来,比如说表情变化不够明显,比如说因为一直怕手枪从兜里掉出来而不断地用手扶稳它造成的莫名的出戏感。

不记得在哪儿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排练场上可以没有导演,但是不能没有镜子。就是说,必须让演员看见自己的表演。很多时候,导演和舞台监督(Stage Manager,简称SM)充当的就是“演员的眼睛”的角色,让演员知道自己演出来是什么样。排练的时候总体来讲演员状态都不够紧张,因此可能或多或少地忽视了这一点。

大家对于角色的理解和体验基本都比较到位,主要的困难——至少对于我来说——在于如何把这种情绪外化表现出来。这当然是表演经验的匮乏造成的。因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往往内心里已经跟人物一起激情澎湃,可演出来的效果却是淡定自若。


关于节奏

节奏是个很虚的东西,但却是给予一部戏质感的关键。总体来说,比较令人满意的是第三场,其次是第一场。段落与段落之间的对话节奏快慢对比如果更强烈一些,也就是让场面时而紧时而松的话,或许整体的兴奋感更容易出来。另外场与场之间的合唱感觉还是太短了,它们不仅仅是衔接前后两场戏的“过门”,它们也是构成戏的反讽的一部分,既然要做戏就应该做足。

读一个剧本的时候我总会在脑海里想象它最终出现在舞台上是个什么样子。由于想象力的疲乏,我只能做到在局部上让这部戏看起来带劲儿,把握整体节奏这类的事情还略显无力。下次争取做得更好些。


关于你们

安迪刘:我们成功地把本是一身正气的羞涩好青年塑造成了一位亦正亦邪的随性高富帅。改造人的工作成果可喜可贺。

玛丽廉:那股狠劲儿很赞,通过排练,表现力逐渐涌出来了。每次认真起来都能提出不错的想法。带伤排练令人感动。

彼得潘:一如既往的临场发挥型选手,很喜欢最后几次排练的状态。本剧没有你会灰暗很多。

杰瑞李:你是剧社里戏剧感觉最好的人,没有之一。跟你配合是最舒适、最令人愉悦的碰撞,好像也没有之一。一切表演和意识都恰到好处。

汤姆孙:为这部戏形象牺牲了很多,在付同学面前不好意思地演不下去或许是你的更真实的另一面。下次一定给你找个美女角色。

甲、乙:虽然台词不多但每次排练都一丝不苟,时不时还要顶替一下没来的主演们,你们的靠谱与敬业就是整个剧组热情与投入的缩影。

合唱队:最佳情侣搭档奖。这个戏里没给后羿同学找到一个合适的角色让我心里一直歉疚了两个月,实在是因为六个主要角色所需的气质都太吊儿郎当了。身兼万能替补与SM二职,你帮助我涨了不少表演的经验点。另外排练场所有温馨的气氛都是你们闹的。

音效师:虽然跟剧组开始配合得比较晚,不过还是依靠强大的乐感和丰富的经验迅速降低了导演们的焦虑值。最后似乎有点儿用力过猛,有些段落好像背景音乐加得多了一些,可惜没有时间进一步讨论尝试了。

钢琴师:合唱队不跑调的有力保障。只有很短的时间练习,还要在半黑暗中演出,实在不简单。

海报师:虽然很忙但还是每次熬到凌晨两三点完成任务。没有海报就没有现场那么多的观众。

灯光师们:演出当天现场最忙碌最辛苦的人。

化妆师们:你们是使台下观众能看到我的眼睛的唯一保证。

摄影师们和预告片制作师:什么时候忘了大家长什么样了,还好我们可以翻开这些视频看看。对了马导说好的剪辑过的幕后花絮呢?

曾导:把最重量级的留到最后。没有你的激情、奉献和号召力,就没有剧组的凝聚力和整部剧的成功。我了解导演坐在桌子旁边重复看二十遍同一部剧的感受,也了解导演在演出之前会经历怎样的焦虑与担忧(跑个题,昨天晚上我梦见咱们在人民大会堂演这部戏,结束之后胡总和江总上来与我们一一握手),仿佛送自己一手教大的孩子去高考考场。在换成我早就该把这部戏看恶心了的时候曾导还继续认真地坐在桌子旁边记录排练意见,我们其他人有什么理由懈怠?


关于其它

前几天看到一段话,觉得很有道理,拿过来与大家分享:“排练过程真的是导演和演员互相折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演员和导演都很辛苦。之所以辛苦,是因为这是个大家互相暴露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过程。也是一个和暴露出来的自己对话的过程。”

至于别的,排练中开心的点滴,还有归属感神马的我就不提了,每样单拎出来都可以写本书。概括一句话就是,我喜欢这样一群各有所长的有趣的家伙,别的不重要了。

2012年5月25日星期五

北雁(六)

(六)

不知不觉中,冬天的脚步悄然临近,Z城的气候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一面。狂风、降温、大雪轮番而至,把街道两边的草木摧残得一片狼藉。十一月初,夏令时结束后,白天的长度明显缩短,往往下午四点半,天空已是一片漆黑,似乎是在催促人们赶紧回家,熬过寒冷的漫漫长夜。

Z大所在的社区俗称“黑的公园”,顾名思义,这片区域并不太平。“黑的公园”东面临湖,而北、西、南三个方向都被治安形势堪忧的街区包围,形成一片方形的“避难区”,和周边相比稍显安全一些,不过程度有限——抢劫、枪击仍然时有发生,前不久刚有一名中国留学生晚上去餐馆取外卖之后在门口被抢,多亏骑车溜得快逃过一劫,惊魂未定之余把遇险经过写出来贴在了人人网上,引得Z大中国留学生圈子纷纷转载,一时间人人自危,怨声载道。

Z大校方向来很重视安全教育,一再劝导学生们天黑以后尽量避免独自外出,因此往往天一擦黑,街道上便空空荡荡,仅有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都是加倍小心,脚步走得飞快。尽管人们在谈论安全问题时都尽量避免发表种族歧视的言论,不过从历史统计数据上看,哪个区域、什么样的人的犯罪率更高从而应该敬而远之是一目了然的,无可避讳。实际上,那些危机四伏的街区对于黑人来说一样危险——零七年,一名已经通过了毕业答辩的Z大化学系塞内加尔籍博士生在附近街区不幸遭枪击身亡,疑是被寻仇的黑帮误杀,引起全校震动。

江心雁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望着窗外漆黑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不由得怀念起国内大城市灯火初上时,街边的霓虹闪烁、人流攒动,一派繁华的景象,不论多晚出门,心里都是踏实的。如今远离喧嚣的祖国,每当夜幕降临,孤独便不可避免地如涨潮一般向她袭来。跟宋北峰分手之后,起初江心雁感到的是一种解脱、一种久违的轻松,现在半个月过去了,她终于失落地品尝到失去那份令她眷恋的温暖的苦涩滋味。当然,每次她冷静下来仔细回想,她并不为分手的决定而后悔,她也不能后悔。心灵上不再有契合的两个人无论如何也过不到一块儿去,对江心雁来说这可是原则问题。

“坐那儿发什么呆呢?”琳达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一边用右手拢着头发一边问。

“哦...没什么。就是...想家了。”江心雁犹豫了一下,说道。

“唉,”琳达走过去拍了拍江心雁的肩膀,“没事的,谁都是一样,刚出国头一年最想家了。算上本科,我都出来四年多了,慢慢地也就适应了。”

“现在我真的很怀念以前。”

“你不会是...想宋北峰了吧?”琳达不无担心地问,“那可千万使不得。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别把它放在弹弓上跟猪头较劲儿。”

“这事倒还好。我是想起了本科那会儿,无话不说的闺密们就住在我宿舍周围,随便在楼道里喊一嗓子就能拉到一群人一起出去吃饭、逛街、看演出、K歌,此外还有那么多社团活动可以参与。现在怎么就找不着人呢?连想见面聊个天都得一个个打电话问,还经常都说没时间。”江心雁抱怨道。

“你想得太美了,这儿又不是集体宿舍!选择出国读书,你的校园生涯就结束了。你得适应真正的生活。”琳达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说道。

江心雁知道,琳达说得没错。这儿的校园本身就是溶解于社会中的一部分,并不像国内的多数校园,仿佛是用围墙围起来的一片单纯生活的保护区。留学海外的日子像个加速器,使人以数倍于国内时光的速度揭开生活的面纱,面对面地和它撞个满怀。“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怀念,唉,怀念而已。”江心雁说。

“还是得自个儿找乐子,要不然该憋死了。”琳达一边说,一边披上大衣,准备出门。

江心雁这才注意到琳达今天的穿着。显然她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打扮:穿上了一条崭新的蓝色褶皱裙,套上了一件浅黄色底碎花小毛衣,还戴上了一只闪闪发亮的黑色发卡;脸上则略施脂粉,显得活力四射、光彩耀人,跟平时上课T恤衫牛仔裤马尾辫的随意装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您这是要去相亲哪?”江心雁觉着好笑,揶揄道。

“差不多吧。”琳达看见江心雁差点儿被吓了一跳,得意地接着说,“Andy约我去参加他们家一个生日派对。”

“Andy?哪个Andy?”

“哦,我们系那个,美国人,可帅啦。估计是对我有意思。”琳达调皮地一笑。

“那不是Peter吗?”

“哦,这是另外一个。Andy跟我也不是第一次约会了。”

“难怪每天回家都那么晚,原来是有约会呀,还两个两个的!”江心雁心里倒不觉得奇怪,琳达开朗外向的性格使她在什么环境里都能如鱼得水,身边有一群相当合得来的美国朋友,并不像多数中国留学生那样只混迹于中国人的圈子。江心雁并不排斥和美国人做朋友,不过每次跟美国朋友聊时间长了,总还是觉得有些不自然,经常会无话可说——毕竟二十多年的语言和文化差异,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跨越的一道鸿沟。因此,对于江心雁来说,跟外国人谈恋爱,是一件压根儿就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约会又说明不了什么,连男女朋友都算不上,顶多算是试用期。同时跟两个甚至更多的人约会很正常。”琳达轻描淡写地解释,“要不待会儿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吧,正好也帮我把把关。”

江心雁本来就有点儿厌倦了每天晚上坐在屋子里看书看电影的日子,再加上本着对闺密兼祖国同胞的终身大事负责任的态度,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两人刚刚走到Andy家楼下,便听见从楼上传来的阵阵喧闹声以及隐隐约约的低音鼓点。走进Andy家里,原本就不大的公寓里挤进了数十人,显得拥挤异常,活像春运期间的火车站广场。人们三五成群地聚成一个个小圈子,每个人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在相互说着什么——不对,准确地说应该是喊着什么,因为屋子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想要让对方听见自己在说什么只能靠喊,沟通效率相当低下。那音乐也毫无美感可言,充其量算是一段有节奏的噪音。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粗鄙庸俗的笑声,盖过了噪音,吸引来更多的注意。远处的一张方桌上,几个人正在兴致盎然地玩着游戏,他们分成两组,轮流往对方一端摆成等边三角形的十个塑料杯里扔乒乓球,哪边扔中了,对方就必须把那只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客厅中央,几对情侣随着鼓点的节拍肆意舞动着身体,像是跳着一种被操纵的奇异舞蹈,脸上溢满了尽情的笑。这就是美国人的派对,江心雁心里暗暗地想,人们需要用喊叫来发泄,人们需要用酒精来麻痹,人们需要用身体来挥洒。

“喏,这就是Andy。”琳达给江心雁介绍着。江心雁抬头一看,Andy高高大大,肩膀粗壮,一头金发,属于典型的第一眼看上去能够吸引不少中国女生为之尖叫的那种类型。江心雁和Andy寒暄了几句,内容无非是你学什么的、第几年了之类,然后就是颇为尴尬的沉默。幸好这时Andy的啤酒恰到好处地喝完了,于是很自然地提出再去冰箱里拿一瓶。Andy转过身去,随随意意地把胳膊搭在琳达肩上,一把将她揽到身旁,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开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江心雁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夹杂着躁动,还有隐隐的一丝酸楚。一时间,面对琳达的这段感情,江心雁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江心雁!”

听到有人用中文叫自己的名字,江心雁一下子从刚才的思绪中被拉了出来,低头擦拭了一下厚厚的眼镜片,这才惊讶地发现同实验室的师兄许思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你怎么也在这儿?”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

“哦,Andy邀请我来的,”许思源似乎猜到了江心雁接下来要问什么,“Andy是我们自行车协会的会长,我经常跟他们一块儿沿着湖边骑车,所以才认识的他。”

“你们经常一起骑车?下次带上我吧!”喜欢冒险、向往新鲜事物的江心雁仿佛发现了一片新大陆。

“没问题!”许思源爽快地答应道。

许思源和江心雁在同一个老板的实验室里,尽管从年级上来说许思源比江心雁高了一级,年龄上他却比江心雁小了三岁之多,这会儿还差半年才满二十岁。刚进实验室的时候,江心雁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位远看像个小孩近看还像个小孩实际也是个小孩的小孩竟然还是自己的师兄。在实验室里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江心雁不得不承认,许思源就是传说中的天才大牛,确实很有科研上的天赋。首先是他聪明,脑子转得快,有时候江心雁思考半天都没有解决的一个问题,请他帮忙三下五除二几分钟就找出了原因。其次是他有热情,爱琢磨,往往能提出一些出人意料的点子,每次组会上老板抛出一个问题,总是他最先想出可行的解决方案,因此颇得老板的赏识。

组里有这么一位师兄,江心雁只好感慨,什么事做到极致便都是天才们的游戏。倒不是说许思源不用努力,其实恰恰相反他总是每天在实验室待到最晚的那一个,而是说,普通人要想达到他的高度,恐怕需要付出数倍乃至更多的汗水。

尽管江心雁与许思源的办公桌相隔咫尺,两个人却几乎没怎么聊过学术以外的话题。一方面,平常在实验室的时间里许思源总是沉浸在工作中;另一方面,可能连许思源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年龄上的落差使得大家或多或少地把他当作小孩子看,总是对他有所保留,从而产生了一层无形的隔阂。

这会儿,在这个其实与自己无关的、乱哄哄的派对上,江心雁反倒是头一次能平等地、放松地以朋友的身份和许思源聊天。他们本是同乡,本科又恰好来自同一所“争创世界一流”的大学,又都爱好旅游和音乐剧,聊起过去的经历来有着不少共同语言。

屋子里太吵,于是他们决定走到外面去聊。琳达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大概是消失在密密麻麻的欢乐人群中,没有看见他们。公寓楼一层的门厅里,对着壁炉摆放着一张破旧的长沙发,壁炉里柴火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江心雁和许思源在沙发上并排坐下,面朝着被肆无忌惮的火焰舔舐着的壁炉。和楼上的喧嚣比起来,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这就是美国式的生活。怎么样?”许思源在沙发上往后一仰,翘起腿来说道。

“平常看不出来,一闹起来真让人受不了。”

“我倒是挺欣赏他们这一点的,拼命工作,拼命玩。”

“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可其实谁也没在听谁。没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社交的主要方式,可以认识更多的人。老美的派对无聊,中国人聚到一块儿,多数时候除了打牌就是吃饭,还聊什么生存以外的话题么?”

江心雁眼前一亮,扭头看了许思源一眼。这话算是说到江心雁心坎上了,跟她的观点不谋而合。一瞬间,江心雁又想起了最终导致她和宋北峰不欢而散的那顿晚饭。

许思源指指楼上,接着说:“到了后半夜,大家都醉得半人半仙,有了酒精的掩护,他们什么话都可以说。”

江心雁叹了口气:“反倒是我们,现在再难找一个能畅所欲言的朋友。到这边儿以后,我还没有一个能像我原来的好朋友那样愿意跟我无话不说的人。似乎大家都不再有兴趣通过长时间的交流去深入了解一个人的精神层面。全都停留在表面,无关痛痒。”

“好多人也不愿去花那个时间。”

跟人聊天是一个很好的理清自己思路的办法。江心雁好久没得着机会把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情和感悟向人倾诉出来,这会儿在脑海里已经纠缠成一团,得费好大劲儿才能把它们一一剥离。江心雁和许思源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聊音乐、聊旅行、聊共同认识的朋友、聊自己过去的经历。江心雁发现,许思源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他愿意耐心地听江心雁慢慢叙述自己的曾经,不时地附和或者补充几句他自己的体悟。如今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品质,我们这个时代缺少的不是能说会道的嘴巴和大脑,而是善于倾听的耳朵和心灵。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不知怎么,面对着许思源,江心雁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自己心里的话和盘托出,如不绝的流水一般。和他聊天是放松的,完全不用思前想后,他的回应也经常能带给江心雁新的启发。Z大中国人的圈子本来就不大,江心雁和宋北峰分手以后,消息很快就在坊间流传开来。江心雁很明显地感觉到,从那时起,不少男生,尤其是单身男生,对她的态度都突然间变得异常友好,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另有所图。而在许思源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他对江心雁有任何向超过好朋友关系发展的花花肠子——更何况,这孩子比自己小三岁,和他之间本来就不会有任何可能,江心雁心想。打消了这方面的疑虑,自然也就卸下了心理防备,江心雁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现在了许思源面前。

和所有促膝长谈一样,他们的话题逐渐地转向感情经历,江心雁把自己和宋北峰的故事从头至尾娓娓道来。一点一滴地回忆往事,就像是一寸一寸地细数身上的烙印和伤疤。“虽然知道不可能在一起,其实我还是挺想他的。”江心雁说出口来才发现,这句在心里徘徊了许久的话,竟然是头一回跟别人说——怕父母担心,分手的事江心雁一直都瞒着他们。想到这儿鼻子一酸,江心雁忍不住掉下泪来。

“嗯...唉。”许思源语义不详地叹了两声,似乎有点儿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慰她才好。江心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感慨命运的无奈,还是因为体会不到她微妙的情感而不知该如何回应。

“难道他另觅新欢了?”许思源苦苦思索了一阵,试着帮江心雁分析原因。

“这个肯定没有。”江心雁语气坚决。

“那到底是谁的原因呢?”许思源迷惑不解。

江心雁苦笑一声:“又不是什么事都能说出个谁对谁错。多数的爱情连墓碑都没有。”心里暗暗想,这个小孩子哪里会知道,仅仅时间就足以摧毁一切。

“我总觉得凡事都应该有个前因后果。”许思源不依不饶,“我本科的时候喜欢隔壁班上一个年龄跟我一样大的女生,但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一直没鼓起勇气跟她表白。她跟我说她大学四年肯定不会谈恋爱,可后来还是跟另一个追她的男生在一起了。这件事让我整整别扭了三年,现在还没走出来。”

江心雁差点儿被许思源的天真逗乐了,心里想着,孩子你的路还长着哪,慢慢在长大的过程中学吧,嘴上说的却是:“唉,你这挺正常的,谁都得有这么个成熟的过程,拿得起放得下,别老自个儿跟自个儿拧把着,想自己要是当时怎么怎么样就好了,没用。”说完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想了想这段话对她自己也句句适用。原来每个人开导别人的时候大道理都一套一套的清楚着呢,一搁自个儿身上就全不灵了。果不其然,爱情这玩意儿永远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时间已过午夜,“黑的公园”的大街小巷看起来危机四伏。楼上的派对还在继续,事实上才刚刚渐入佳境。江心雁和许思源上去告别了放着龙舌兰酒的桌子旁边醉醺醺的琳达,叫了一辆学校的“Safe Ride”校车,各自怀揣着对方的故事回家了。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江心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2012年5月11日星期五

北雁(五)

(五)

江心雁和宋北峰的爱情之路从一开始就注定崎岖坎坷。

他们在大学里相识,那一年江心雁是大三,宋北峰比她高一级在读大四。宋北峰的父母都是生意人,家庭条件宽裕,他们很希望宋北峰毕业以后能够出国闯一闯,最起码出去见一圈世面,镀一趟金,拿个洋学位,对将来的发展有百益而无一害。于是宋北峰早早地就决定了出国,在年底前寄完了所有的申请材料,耐心等候回信。

这段时间是最为无聊,也是最躁动不安的日子,有的是大把的青春,缺的是一个明确的未来。宋北峰早先就加入了音乐剧社,一直处于边缘,这会儿开始频繁地参加剧社活动。也正是在这里,他认识了江心雁。当时音乐剧社要排一台年度大戏,宋北峰和江心雁都在剧组,几乎每周都有机会见面,两人因此渐渐熟络起来。彼此间相似的爱好使得他们一见如故,很快就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那是两个人记忆中最为温暖的一个冬天。江心雁依旧清晰地记得,新年夜,她和同宿舍的姐妹们站在学校冰冻的湖面上等着看焰火,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宋北峰的电话。他正在她最喜欢的一位歌手的演唱会上,举着手机,让她倾听电话那一头全场数万人的疯狂。他就这样给她“现场直播”了整场演唱会,然后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对她表了白。巨大的烟花腾空而起,将人们的脸映得五彩斑斓。这一刻,江心雁觉得自己仿佛拥有全世界。

离宋北峰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尽管江心雁和宋北峰之前都没有过异地恋的经验,面对就在眼前的异国考验,他们却并不担忧。正如所有热恋中的小情侣一样,他们天真地以为万能的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到了那边儿,要是有别的女生看上你了,你咋办?”

“不可能!哪儿有人像你这么有眼光。”宋北峰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

“我是说如果!万一真有像我这种不小心看走了眼的...”

“谢天谢地吧,一个你就够我受的了,我还找俩?法律也不允许呀!”

“哦,法律允许你就找啊?”

“哪儿能!我有那心也没那胆儿呀!”

“嗯?!”江心雁瞪着宋北峰。

“啊不是,我根本就没那心啊...”

说笑归说笑,江心雁打心底里还是绝对相信宋北峰的,她相信一年的分离并不足以对他们的爱情造成实质性的损伤。等到宋北峰真的远渡重洋,她才发现她只想对了一半。距离本身就是爱情最大的第三者。

渐渐地,他们之间的越洋电话越来越少。多少次,为了能趁他有空的时候打一个电话过去,江心雁在凌晨悄悄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宿舍楼的水房,忐忑不安地拨通他的号码。来到陌生环境的新鲜劲儿没过两三个月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相似无异的繁重课业。就像冰凉的可乐放久了也会变成温吞的糖浆,宋北峰兴高采烈说起的异国风土人情渐渐变得索然无味。

比索然无味更加可怕的是无话可说。他们面对着两个迥异的世界,又怎能指望对方能够如同身临其境?往往,江心雁满怀热情眉飞色舞地讲了个新鲜的故事,指望着电话那边宋北峰听完了开怀大笑,等来的却是一句不冷不热的“哦,是吗”,江心雁感觉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冷水。

异地的困难还在于,两人之间每一点细小的差异都在电话两端被无限地放大。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分离了才发现一个人生活会遇到那么多方方面面的困难。江心雁每每在电话里向宋北峰抱怨起来,得到的回应总不在点儿上——其实每次抱怨的事情都不大,江心雁自己也不是不能解决,她想要的仅仅是几句安慰、一片温暖。而万里之外的宋北峰,听闻女友有难自然不敢怠慢,于是按照男人的思维习惯,遇到问题,尽管不在自己眼前,也要发挥想象、开动脑筋,帮她出谋划策,寻找解决方案。可身在大洋彼岸,宋北峰能真正亲手帮得上忙的事情实在是少之又少,多数时候只是隔靴搔痒。如此一来二去,江心雁每次跟宋北峰抱怨的结果是,不但俩人都折腾得特别累,而且问题还解决不了,连安慰都寻求不到。既然说了也没用,逐渐也就索性不说了,江心雁开始习惯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

摄像头里的千百句甜言蜜语,又怎么抵得过面对面的一次目光交汇。直到后来,打电话似乎变成了开两会一样的例行公事,食之无味,却又无可替代。每次拨通电话,总是先是“吃饭了吗”、“上课还好吗”、“天气怎么样”之类的嘘寒问暖,再聊几句共同认识的朋友近况,然后就是没话找话,长时间的沉默。连吵架都得找话题来吵,常见的情况是,这边刚憋了一肚子的火气准备爆发,那边匆匆的一句“我十分钟后得走了,你有话快说”,一下子把都已经到了嘴边的狠话又塞回了肚子里,留着到孤独的时候慢慢发酵。久而久之,谁也懒得再去挑起争端。

爱情失控的信号有两种,一种是没完没了地吵架,一种是不再有吵架的冲动。江心雁安慰自己,好在拿到了Z大的全奖,和宋北峰在Z城团聚指日可待,等到他们见了面,变淡的爱情自然会恢复如初。虽然最后这句话她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不过最起码是个生活的盼头。仿佛看得见希望,却又永远够不着。

等江心雁来到Z城,宋北峰已经在Z城北郊的一家金融公司开始工作,因此搬到了北边去住。这是一个有点儿尴尬的距离,说不上近,也不能算远,坐公交一趟要花近两个小时,对于都还没有买车的两人来说,平时各住各的,周末再团聚,成了他们唯一实际的选择。

尽管和宋北峰终于团聚,江心雁却总是隐约感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心里不是个滋味,就像好久不回家住,连家具也变换了味道。琢磨良久,江心雁不得不无奈地承认,这一年,宋北峰变了。倒不是说他变了心,事实上宋北峰对身边别的女孩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而是他的爱情,江心雁不再能像以前那样清晰地感受到。一年前那个爱说爱笑、灵光闪现的宋北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永不停歇的庞大机器上一颗沉闷的螺丝钉。在江心雁看来,宋北峰下班以后的时间,都花在了打电脑游戏、上mitbbs参与无谓的争论、在网上买卖打折货等等浪费时间、毫无意义的事情上。他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频繁,几乎每次见面都会为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终于在一个冰冷的雨夜到达了顶点。

那天晚上,宋北峰带江心雁去和他三个大学本科时期的哥们儿吃了顿饭——说来也巧,这几个人毕业以后都来了美国,还都正好散落在距离Z城不远的地方,于是挑了个周末来Z城小聚。

“你不觉得他们挺没劲的吗?”他们两个一回到家,江心雁便忿忿不满地说。

“怎么了?”宋北峰不以为然,扔下包就坐到桌子旁边开电脑。

“你不觉得他们特...”江心雁试图在脑海里搜索出一个合适的用词,“...庸俗么!”

“没有啊。”宋北峰依然不置可否,头也不抬地盯着屏幕。

“你怎么这样!”江心雁被宋北峰的态度惹恼了,音量也提高了三分之一。

宋北峰像是听见了警报,急忙转过头来看着江心雁:“他们...怎么庸俗了?”

“你看看你们饭桌上都在聊什么,你们谈论过任何生存以外的话题么!谁谁谁挣多少工资,谁谁谁发多少奖金,哪家公司最近又不景气,哪个专业毕业了最好找工作,谁又结婚生了孩子,谁还在哪儿买了房子,谁的车好谁的老婆漂亮...你们觉得有意思么!”江心雁慷慨激昂。

“大家都是生活所迫,你至于那么刻薄么!”

“是,生存压力大,这谁都可以理解。可你们就心甘情愿把自己放上这架天平,以自己拥有的财富、商品等等一切资产的价值,以及学历、头衔等等这些标签的分量作为衡量自己的唯一标准么?!不断地拿这些东西相互攀比、炫耀,就为了获得所谓的优越感和安全感?!”江心雁甚至觉得,在这场聚会上,连自己也被宋北峰当成了炫耀的资产——其他三位仁兄目前还都是备受煎熬的光棍,在这方面宋北峰确实处于“领先地位”。

江心雁这么一通说,宋北峰也不乐意了:“整个社会就是拿这些东西判断一个人成功还是失败,我们有什么办法!也就是你,还跟这儿瞎操心。”

听到宋北峰竟然认同那些人的思维逻辑,江心雁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你太让我失望了!没想到一年的时间,你变得这么快,变得跟他们一样。你想想你每天下班回来都是怎么过的,这样的生活有什么意思!”

“上一天班很累,我需要休息!看电视、打游戏、上网转转,这都是我休息的方式!”宋北峰全力为自己辩解。

“这么说你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天天一成不变地忙着上班下班!”

“那你还想要我有什么意义?”

江心雁顿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还需要她亲口说出来。“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我们总是有有意思的话题可聊。我们都喜欢音乐,我们都喜欢旅行,那会儿你的理想还没死,你说你想当一名经济学家。”江心雁又回忆起了那个新年夜的烟花——它的光芒是那么亮,坠落得又是那么快。最能折磨一个人的莫过于一段逐渐绝望的爱情。

“你以为我们能一直待在大学时代吗?这儿不是无忧无虑的浪漫的校园,现在我们必须面对的是生活,血淋淋的生活!不拼命迎头赶上就只有成为失败者,人人都是一样!你懂吗?”

江心雁面无表情缓缓地说道:“还记得小绿猪的故事吗?那会儿你很喜欢小绿猪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大意是这样的:在农场上有一只小猪,他并不像别的猪一样是粉红色的,而是鲜绿色的,他很喜欢自己与众不同的颜色。然而猪群妒忌他、排挤他,于是某天晚上农场主把小绿猪抓到了猪圈里,并把他硬泡在粉红色的油漆桶里。他被从头到尾浸泡成了粉红色,这种油漆无法被洗掉,也无法被覆盖。这样一来,他就跟别的猪没有区别了。他很伤心,他埋怨上帝为什么不怜悯他不救他。那天夜里,农场的上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淋湿了所有的猪。这雨并不是普通的雨,而是鲜绿色的。所有猪都变成了这种鲜绿色——除了那只小绿猪,因为他身上的粉红色无法被洗掉,也无法被覆盖。他很开心,他知道上帝救了他,因为现在的他,又和别人有一点点不同了。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上没有小绿猪!”宋北峰也想起了这个故事,“你就知道你自己那个世界!生活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注定要走的路,别读个博士做个学术就瞧不起别人的选择。你不要强迫我接受你看问题的方式!”

仿佛最坏的预感变成了现实,江心雁一下子委屈地哭了出来。宋北峰已经不是他认识中的那个人了。也许是美国的大环境改变了他,也许仅仅是换了个生活环境这件事本身,使他被迎面而来的生活所累,不再奢谈什么理想,就像其他千千万万的人一样。让江心雁痛苦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像水一般平淡,爱情发了霉。“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江心雁小声说。

宋北峰也觉得刚才的话有点儿过,摸了摸江心雁的头,放软了声音说道:“我一直在努力埋头赶路,这也是为了咱们以后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啊。这年头,咱们救不了国家,也救不了时代,连救自己都费劲儿。”

江心雁躲开了他,轻轻地说道:“其实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懂得和我一起欣赏路上风景的人。”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如半年般漫长的半分钟后,江心雁舔了舔嘴唇,终于开了口:“我觉得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在同一个世界了,我接受不了这样无趣的生活。我们分手吧。”

一年的分隔,已经足以让曾经不分彼此的两人走到了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一段众人称羡的感情最后无疾而终。

爱情是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2012年4月27日星期五

北雁(四)

(四)

转眼间秋季学期就过去了一半。Z大采用的是学季制,一年分为秋冬春夏四个学期,每个学期只有十周长,短暂得使人经常早上醒来心头一惊。

一开学,江心雁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苦海,上课、作业、实验室,好比三座大山,沉重地压在Z大中国人民的头上,让江心雁不由自主地想起为高考埋头拼搏的岁月。Z大课程的严格、变态是出了名的,难怪不少人在网上抱怨,去Z大留学就像是去上高四。美国的高中就像玩一样,非常轻松,因此美国人恐怕很难理解中国留学生这种因自由得而复失而产生的哀怨心情。

最难适应的还是语言问题。授课的老师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了一起,落草为人师。课堂上,教授们千奇百怪的英语口音,快得出奇的语速,再加上无数江心雁只见书上写过没听活人说过的专业术语夹杂其中,其理解的困难程度堪比周杰伦的专辑。反倒是统计系某门中国教授开设的课程上,满嘴山东味儿的英语听得中国学生们仿佛吃上了自家炉子上新烙出来的白面大烙饼,从耳朵到肚子全都熨贴得很。结果一下课就有美国学生冲进统计系投诉,说这中国老师讲的山东英语完全听不懂。系里自然不能把教授怎么样,给他发了封邮件让他稍微注意一下以后也就放任自流了。最终的结局是,开学不到一周,外国同学纷纷退课,中国人在班上所占的比例与日俱增——如果算上那些选了课不去上的同学,这个比例还会更高。

通过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江心雁发现,中国人在国外遇到的大部分问题中,语言都是重要的因素之一。而老外对中国人形成的那些刻板印象,比如爱扎堆、粗鲁、没礼貌、不善言谈等等,是否也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误会,其实仅仅是因为语言上的困难而导致的呢?

江心雁和孙静菲这学期共同选的一门课眼瞅着第二天就要交作业了,她们却还迟迟没有动笔。于是,两人商量好晚上图书馆关门后去江心雁家一起继续奋战。回到家中已是将近午夜,琳达正好刚从厨房里走出来,热切地对她们说:“刚才试着烤了盘小饼干,你们趁热尝尝吧!”

江心雁和孙静菲迟疑地望着这盘疑似饼干的物体,又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各自拿起一块,硬着头皮往嘴里送,送到嘴边又同时停下,犹豫中一转头看见琳达正满怀期望地盯着她们,两个人只好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小口。“味道怎么样?”琳达迫不及待地问。

“嗯...还不错,呵呵,还不错...”江心雁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

琳达等的就是这句:“真的呀?太好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做饼干呢!你们先吃着,我去把剩下的全烤了!”转身就要往厨房走。

“哎哎哎!”江心雁一看大事不妙,赶忙上前拦住琳达,“不急不急,这些就够吃了。”江心雁这下子明白为什么美国人都喜欢有话直说了——因为白色的谎言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行,厨房里还有些吃的,你们想吃随便拿。”琳达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千万别拿成杜晓佳的东西!上个礼拜我不小心喝了她一盒酸奶,这周我刚买的一把香蕉转眼就没了!”

江心雁微微一笑。琳达和杜晓佳同为她的室友,一来二去她很快就跟琳达成了闺中密友,却总也和杜晓佳熟稔不起来。江心雁隐隐地感觉到,她和杜晓佳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根本性的东西存在着巨大的差别。

夜色已深,离交作业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江心雁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儿也不惊慌,反而越到最后关头越能渐入佳境。不知从何时起,江心雁开始习惯于把作业都堆到最后才做,即便是对于自己特别感兴趣的一门课也是如此,而且时间越紧迫,效率还越高。每次她都饱含负罪感地心想,要是一开始就有这种动力,能节省多少时间哪!

琳达对拖延症有过一些研究,看破红尘似的跟江心雁讲解自己的理论:“你总想做到完美,又怕自己做不到。你们哪,就是以前过得太顺了,想成功又特别怕失败,其实没有什么事是完美的。”

“那我呢?”孙静菲也凑过来请琳达把脉,“每次我静下心准备开始动手做,都是写了两笔就不想写,又转去干别的事了。”

“不愿面对压力,不敢做出行动,走每一步都不知道是对的还是错的,不如索性搁在一边不去管它。”琳达一句一顿地解释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样的,一点儿不差。”孙静菲仿佛找到了知音。

“你也会有拖延的时候吗?你是怎么克服它的呢?”江心雁问琳达。

“克服?我要是能克服就好了!我不过是看明白了原因,学会了与之共处而已。”琳达呷了口水,接着说道,“生活中许多事就是这样,就像孤独,就像倦怠,就像迷茫,你无时无刻不在受它的折磨,可又发现自己无法脱离它的手掌心,尝试了好多次,转了一圈还回到原点。其实你要做的很简单,就是试着去理解它,弄明白它的前因后果,然后平静地带着它一起生活。”

琳达一席话,听得江心雁和孙静菲频频点头称是。平常显得大大咧咧神经大条的琳达,其实活得透透彻彻清清楚楚,对生活有着自己的一套思考和理解。孙静菲不由得羡慕起她的见多识广来,并且暗自生出一丝懊悔:当年自己挑专业的时候怎么就没选个人文社会学科呢,偏偏挑了个人才过剩的生物学...

孙静菲委婉地把这意思表达了出来:“唉,我现在挺痛苦的,真的不知道学的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一年前,身边的人都对我说‘你成绩好,应该出国读个博士’,我就稀里糊涂地填了申请,没仔细想过自己想要什么,大概我并不适合走这条路吧,要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爱拖延。”

琳达耸了耸肩,说道:“其实拖延恰恰说明你有能力做好,所以下次才继续拖延。”

“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一直做下去。”孙静菲终于找着个机会,把自己这些日子以来颠过来倒过去反复考量的想法倾诉出来,“那天,高卓师兄对我说,做研究就像航海,你不知道对岸在哪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新大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其它大多数的普通工作就像登山,你看得见山顶,它就在那儿。我现在突然觉着,后者的模式可能更适合自己。”

“静菲,你该不会是...想要转系吧?”江心雁有些吃惊。

“我听高卓师兄说,不少中国学生都是读博读到一半退学,拿个硕士走人找工作。”

“其实美国人也一直这么做。”琳达补充道。琳达高中毕业就出了国,本科是在美国读的,四年的熏陶使得原本性格内向的她变得十分善于交际,跟系里的外国人也能打成一片,因此平时道听途说了解到不少这样的故事。尤其是在Z大这种要求严格、学制超长的研究型大学,由于各种原因放弃读博,走上另一条路的大有人在。中国人有,美国人也有,而且往往美国人退学的比例更高——毕竟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比我们要多得多,他们不用为了贴在护照某个角落的一张纸,每年担惊受怕、小心翼翼。

孙静菲接着诉说自己的隐忧:“如果继续读下去,痛苦地熬六七年,我真怕自己坚持不下来。还记得柳亦青师兄吗?听说他都第九年了,老板还不肯放他毕业。”

“他好像跟老板有矛盾。”江心雁也或多或少地从日常闲谈中听说过柳亦青的事。在她的眼中,柳亦青师兄是个对学术有着超乎常人的热情的人,但他性格中的偏执和固执,使得他往往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或许正是这个原因,导致他和老板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后来,江心雁每次在系里遇见柳亦青,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我可不想将来变成他那样。”孙静菲想想都觉得这样的未来太可怕。

“你到底想做什么呢?”江心雁问。

“我也不知道。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种可能,每种选择都挺犹豫的。”孙静菲从小就是学校里的“乖乖女”,从幼儿园小班到大学毕业,三好学生一次没落下过,脑子里想的只有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如今终于到了光凭下苦功夫再也爬上不去的高度。因为成绩好,她一直是顺着风随大流,沿着众人羡慕的台阶,一步步走入了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直到现在的Z大,一切顺其自然,她从来也不需要思考为什么要这样走下去。这回,第一次要自己拿这么大的主意,心里难免有些打鼓。“一方面,我害怕放弃了读博的机会,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生活将重新陷入不确定的沼泽。另一方面,要是我坚持读下去,不但痛苦,而且出来都快三十了,还没有开始工作,我怕...”

孙静菲正在纠结中,被琳达一刀斩断:“你就是太恐惧失败了!有什么好着急的?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以前根本没考虑过别的可能性。”孙静菲实话实说。

“我以前也根本没烤过饼干!结果不是大受欢迎么?”琳达显然认为这是很有说服力的一条正面论据,并没有注意到如果是在漫画里,一定会出现在江心雁和孙静菲脑门上的几道黑线。“我劝你,要转行就趁早转。最怕走着一条路,看着另一条路。”

孙静菲沉默了一会儿,低着头说道:“唉,要是有个人能帮我拿主意就好了。”

“赶快找个男朋友吧!你瞧人家心雁。”琳达一脸坏笑。

“那不是我想要的。”江心雁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想着什么,然后平静地说,“我和宋北峰分手了。”

“什么?!”

仿佛一颗重磅炸弹扔进水中,琳达和孙静菲浑身上下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阴冷。这个夜晚她们注定无眠。

2012年4月20日星期五

北雁(三)

(三)

如果你仔细观察留学生聊天的内容,就会发现它无外乎以下几类:生活琐碎、学术交流、好友八卦以及社交网站上看来的奇闻异事。留学生的文化生活普遍少得可怜,因此大家好像也就丧失了提它的兴趣。站在江心雁旁边的一圈人里似乎有两位从国内刚回来,于是话题自然少不了大洋两岸的对比。

“好久不见,你们俩夏天回国玩得爽吧?”

“必须的!要说吃喝玩乐,还是得回国。那才叫生活,那才叫品质!再一回美国,一下子觉得没劲透了!这哪儿是出国呀,整个儿一出家!”

“你去中国也说‘回’,去美国也说‘回’,你到底站哪边儿呀?”

“哪边儿舒坦站哪边儿!这次回去见了不少以前同学,嗬,凡是留在国内发展的,你猜怎么着?个个都油光满面、脑满肠肥的!有几个在公司、机关里混得好的,小肚子都起来了!”

“这你也嫉妒呀?我看你这次回国倒是瘦了不少嘛。”

“嗨,甭提了。回家没两天,嘴里就开始长泡,俩礼拜什么都吃不进去,光喝粥来着。胳膊上也起包,又红又痒。到医院一查,人家医生说我‘水土不服’。待了二十多年的家乡,怎么出趟国就‘不服’了呢?”

“我看你这条裙子不错嘛,回国买的?美国可买不着这种款式。”

“是啊,国内买的,好看吧!不过现在国内买东西太贵,质量稍微好点儿的衣服、化妆品、电子产品,换算成美金比美国还贵!牛师姐你早说呀,我就多给你带一件了。”

“没关系,反正我马上毕业了也是要海归的,顶多再过半年。”

“咱马师兄呢?”

“他当然是跟我一块儿回国找工作。”牛师姐说。

牛师姐和马师兄算是Z大中国学生圈子里赫赫有名的模范夫妻,也是著名的“实验室伉俪”——他们在同一个老板的实验室里读博士。这位老板素以严厉苛刻著称,逼学生逼得相当紧,学生经常需要在实验室从早上干到深夜,连周六周日也全部充公。不过,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恰恰为牛师姐与马师兄爱情的种子创造了理想的土壤。两人苦中作乐,相依相靠,仿佛一同下乡的知青,经常大半夜在实验室谈人生谈理想,终于王八看绿豆对上了眼儿,直到后来定了终身,他们的故事传为一段佳话。该实验室自此得一雅号:牛马实验室。

在实验室里当牛作马拼搏了好几年,如今牛师姐和马师兄终于迎来了毕业的曙光,真可谓是“翻身农奴把歌唱”。中午老板一个电话把马师兄叫了过去说是有事,烤肉宴进行了一半,马师兄这才匆匆从老板那儿赶回来。原来是跟实验室合作的一家美国公司正好有个职位空缺,老板就把马师兄推荐了上去。马师兄兴高采烈地把这个特大喜讯告诉牛师姐,本来盼着能给她个惊喜,没想到牛师姐的脸上有惊无喜:“你...就答应了?”

“那当然!公司在洛杉矶边上,毕业以后立马就可以搬过去!”

“你...你怎么能这样!你为我考虑过没有?”牛师姐有些生气。

“当然为你考虑了!你跟我一块儿过去。加州气候宜人,工作机会也多。”

“你这是背叛!不是说好了海归吗?”

“少给我扣帽子!回国那是因为在美国没找着工作!现在美国经济形势不好,能找到个位子就不错了!”马师兄指着四周端着盘子大嚼大咽的芸芸众生,“你问问,你问问这些人,有多少是毕了业能留在美国也不留的?美国有雄厚的科技环境、优厚的物质条件,工作就是比国内好,留在这儿有什么错?”

牛师姐的嗓门也逐渐高了起来:“这不是个人前途好坏对错的问题,这是公平的问题!”

“世界上哪儿有绝对的公平!”

“你就愿意天天帮美国人做项目,给美国人打一辈子的工?告诉你,打一辈子的工你还是个外国人!你头上永远顶着一块玻璃天花板!”

“是,国内的天花板都是水泥的,一块叫富二代,一块叫官二代。”马师兄愤愤不平地说。

“你忘了你当年为什么出国了?”

“理想就像美酒,再香也不能当饭吃。”

“你说过你要回去,国内更需要你!”

马师兄向上瞟了一眼:“需要我做什么?陪老板请客,陪客户吃饭?拉关系走后门收红包改数据?我受不了!而且你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你...!”牛师姐气得一时说不上话来,“你太让我失望了!”

“得得得,您高尚,您伟大,您出来读书是为了报效祖国,行了吧?”马师兄大概是气昏了头脑,说出来的话里夹枪带棒。

“行,行,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从此各走各路!”牛师姐也撂了狠话,说完扭头就要走。

眼瞅着人民内部矛盾就要升级为一场核战争,高卓终于也坐不住了,赶快跑过去拦住牛师姐,跟着大伙一块儿劝说他们:“牛师姐、马师兄,你们都冷静点儿。马师兄,你不是也老抱怨在美国待久了无聊吗?回国慢慢就适应了,总得有个过程。”

马师兄不肯让步:“适应不适应是一回事,舒服不舒服是另一回事。”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幽幽地说了一句:“国外无聊,回国受不了,纠结下去,还是一场围城。有什么用呢?”

“我又没说一次也不回去了。”马师兄回应道。

女人的怒火从来都是不可能被扑灭的。唯一的办法是等待,等待它自己慢慢烧完,化作一地的灰烬。而此时马师兄说的每一句话都更像是火上浇油。牛师姐激动地大喊:“你回,你回!你躺在骨灰盒子里回吧!”

“够了!要闹回家闹,少在这儿丢人现眼!在哪儿不都是一辈子?好不容易有个这么难得的工作机会...你要回你回!”

“你不走我走!跟谁不都是一辈子?告诉你,这国我是回定了!”就在局势即将失控的这一刻,牛师姐顿了一下,突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说道,“我已经有了。”

这回轮到牛师姐给马师兄来了个惊喜。高卓正在喝水,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呛得直咳嗽,水喷了一地。马师兄也马上放软了声音,仿佛把刚才的争吵全都抛在了脑后,关切又欣喜地问道:“什么?真的?”

“都结婚三年多了,我还拿这事讹你呀?”

“那咱们就更该留在美国了!”之前的事马师兄看来还是没忘。

“你说什么?!”牛师姐难以置信。她惊讶地发现,在是去是留的基本问题上,她和马师兄之间生出了如此多的分歧。想当年,他们刚刚开始恋爱的那些日子,俩人有着说不完的话,总能在话题中找到共鸣,牛师姐相信他们有着相同的价值观、世界观。归还是不归的问题,在当时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一来,两人都坚定地认为回国才找得到奋斗的意义,二来,毕业二字看上去遥遥无期,这种问题回答了也是白回答,谁也没有百分之百地认真。恋爱、结婚以后,生活琐碎的细节足以把他们淹没,不知不觉地,两人精神层面的讨论越来越少。“方法”取代了“想法”,“做什么”战胜了“为什么”,成为了他们关注的重心。

“干净的空气,放心的奶粉,自由的教育,还有孩子一出生就拿的美国护照!你难道不为孩子的未来想想吗?”马师兄遍数在美国把孩子养大的优势。

“别忘了,他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你能接受他回了家还满口英文?你愿意任他从骨子里排斥外来的中华文化?根就断了!你太天真了!”无论如何,这些问题都是牛师姐无法接受的。

“我天真?你说我天真?!”

眼看两人的火气又要被勾起来,高卓虽然心里明知“清官难断家务事”,可本着“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的指导思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说点儿什么:“我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事先计划好了呀?上头不是一直号召计划...那啥么?哦,出了人命再想辙啊?”

“计划赶不上变化呀。当时我还没找着这份工作呢!”马师兄一脸无奈,“再说,...那啥的时候,也没想到真的会...那啥呀!”他接着转过头去,跟牛师姐商量,“老婆,反正孩子都是咱们俩养大,在中国还是在美国,你看有那么大区别吗?”

牛师姐深深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唉。大街小巷摸爬滚打玩大的孩子,跟自家后院开着派对玩大的孩子,他能一样吗?”

随后便是沉默。长久的沉默。人们都在关注着这场争论,可没有一个人说话,拿在手里的汉堡仿佛都变成了沉甸甸的秤砣,压得人人喘不过气来。牛师姐、马师兄,这对世人皆羡的小夫妻,仿佛到了十字路口跟前才看见红绿灯,疲于奔命的他们该何去何从?

江心雁转过头,望向蔚蓝透亮的密歇根湖。湖边的草地上,几只大雁晃着笨拙的身躯,一摇一摆地走着,扫荡着从人们盘子里掉落的残渣碎屑。江心雁的思绪也随着它们的动作一起一落。大雁忍受不了北方冬季的严寒才飞去南方过冬,却又割舍不下故乡的小窝。它们在北边,就想南边,等好不容易到南边了,又想北边。它们本不属于南国,却总觉得在一次次的往返中,北方的家变得陌生。它们到底属于哪儿呢?

2012年4月13日星期五

北雁(二)

(二)

江心雁是个聪明的孩子。倒不是说她聪明绝顶,但至少她并非不谙世事。来到Z城这几天,高卓天天极尽所能地带着她忙前忙后布置新家,他的热情后面可能隐藏着的那份心思江心雁不会觉察不到。早就在网络论坛上读过无数篇这样的帖子,把接机的师兄全部描述得如同虎狼一般,女新生的到来就仿佛往狼群里扔了一块肉。江心雁自然明白,不加区别地打击一大片未免过于偏激,不过也可以肯定的是,确有部分怀有此类目的的师兄,以一种更加温柔的方式存在着。

江心雁不由得又想起网上疯传的“北美猥琐男”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不过,他怎么也无法把高卓与“猥琐”二字联系在一起。他热情、细致、干练,说话又透着幽默,尽管“北美中国学生会主席”通常有个不好的名声,他似乎是个例外。江心雁甚至觉得,在家里的晚宴上,琳达对高卓的关注有那么点儿别的意思,不过高卓没有察觉到——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江心雁身上了。其实江心雁调侃琳达的时候,她也拿不准琳达到底是对谁都那么热情,还是对高卓有格外的兴趣。不管琳达怎么样,对于高卓师兄,除了感谢之情以外,江心雁心静如水。

因为她早已“名花有主”。

而且高卓并不知道。江心雁觉得,有必要尽早告诉他这一事实,免得将来大家都尴尬。因此第二天的新生欢迎烤肉宴,江心雁决定带着男友宋北峰一起过去。宋北峰在Z城北郊上班,和南郊的Z大相距甚远,来往交通不便,所以并没有和江心雁住在一起。平时周中各忙各的,周末他们才有机会团聚。尽管辛苦,不过和身边众多的异地、异国恋比起来,江心雁也算是幸运。

离Z大不远,便是北美五大湖之一的密歇根湖,碧波荡漾,一望无垠。秋天又是Z城最好的季节,因此每年Z大中国学生会新生欢迎烤肉宴的地点都选在湖边。身为学生会主席,高卓提前来到了现场作着准备,还拉上了他的室友柳亦青。这会儿,俩人一人拎着一兜大西瓜,正从停车场艰难地往湖边走。

柳亦青放下西瓜,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高卓:“还有多远啊?我可实在是拎不动了。”

“多久没锻炼了?身子虚了吧?”

“虚,虚得厉害。平常对着电脑一坐就是五六个小时,健身房我就压根没去过。”

“早就跟你说了,别老跟屋里猫着,多出来走走。”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柳亦青振振有词。

“可你听说过不出门的秀才找着老婆的么?还整天问我认识什么单身美女,你说连我这个室友都一天到晚见不着你,有谁认识你呀?哎,对了,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女生,那个什么...刘颖,怎么后来没联系了?”

“谁?刘颖?”柳亦青仿佛一肚子苦水似的,反问道,“要是你跟别人第一次约会,结果人家根本没在意你,吃着饭心思还全在刚看完的一篇论文上,对你谈论的话题全都不感兴趣,冷嘲热讽,你还愿意跟她再联系吗?”

高卓撇撇嘴:“那我当然不愿意。”

柳亦青一拍大腿:“对呀!刘颖她也是这么想的呀!”

“啊?!”高卓的下巴差点儿没掉下来,“你这样可不成。今儿我一定让你多认识几个新生小姑娘,我就不信没有好这口的!”

有了这份动力,柳亦青仿佛一口气吃掉了半斤兴奋剂,站起来三下五除二就把西瓜拖到了烤肉会现场。这时已经到了不少嗷嗷待哺的中国留学生,三两成群地寒暄着。江心雁也已经来了,带着宋北峰以及昨天系里迎新活动刚认识的同系女生孙静菲。他们不知道,在这里,守时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意识遵守的美德,因此提前抵达现场的除了工作人员以外通常只有两类人:新生,以及吃货。

高卓看着自己一手组织的活动吸引来了这么多的新生,不由得有些沾沾自喜。他一边吩咐着手下的学生会志愿者赶紧把肉烤上,一边和柳亦青在一张小桌上切起了西瓜,还吆喝了起来:“同学们,来吃西瓜了啊!又红又甜的薄皮脆沙瓤!来一片儿,横着吃解渴,竖着吃洗脸!”

这一招果然管用,新生和吃货们纷纷向小桌围拢过来。江心雁开心地跟高卓打着招呼,不忘了把身边的宋北峰介绍给他。高卓先是怔了一下——但仅仅是一下,零点一秒的一个瞬间,他的表情就又恢复如常,向宋北峰还以一个友好的微笑。和江心雁的故事结束了。或许对于“身经百战”的高卓来说,这个结局是早就在他意料之内的吧。

“这位是?”高卓转向江心雁身边的孙静菲。

“哦,我叫孙静菲,也是新生,跟江心雁一个系的。叫我静菲就行啦。”说完腼腆一笑。

高卓眼睛一亮:“你们生物系招的中国学生不少嘛!正好,给你们介绍个直系师兄。”说着把柳亦青抓了过来,“我室友,柳亦青师兄。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他。”

高卓很快就发现,“尽管”二字说得有点儿托大。孙静菲天真地望着柳亦青问道:“柳亦青师兄,你第几年了呀?”

“我...”

高卓连忙冲上来大脚解围:“哎哎哎,小朋友,犯忌讳啦!不要问我们这些老家伙读了几年。”

“切,才比我们大几岁呀?”孙静菲不以为然。

高卓感到急需为新生们树立正确的社交准则:“记住,跟这边儿的研究生、博士生聊天,有三个问题是绝对不能问的。第一,来美国几年了;第二,还有多久毕业;第三,论文有什么进展。这是很粗鲁很伤感情的。”高卓心里清楚,几乎对每个年级稍微高点儿的留学生来说,这几个问题的背后,都可谓是字字血、声声泪。

孙静菲瞅着周围一块块的人群,天真地问:“那他们都在聊什么呢?”

2012年4月6日星期五

北雁(零)(一)

(零)

双桅船

舒婷

雾打湿了我的双翼
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
岸啊,心爱的岸
昨天刚刚和你告别
今天你又在这里
明天我们将在
另一个纬度相遇
是一场风暴、一盏灯
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是一场风暴、另一盏灯
使我们再分东西
不怕天涯海角
岂在朝朝夕夕
你在我的航程上
我在你的视线里


(一)

“嚯!真香啊!”高卓刚一走进房间,就贪婪地嗅着从厨房里飘来的饭菜香味,不由自主地说。

从历史学的角度来讲,江心雁到达美国以后真正的留学“生活”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的。三天前,当巨型的波音777客机降落在这座以二战美军飞行英雄命名的机场时,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在大洋彼岸的求学生涯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意外和困难。

第一个困难就出现在机场。虽然事先跟Z大中国学生会联系好了接机事宜,可等江心雁到了机场,才发现在没有任何通讯工具的情况下,在摩肩接踵的偌大的大厅里找一个人是多么可笑的想法。因为降落在国际航班到达航站楼,身边擦肩而过的包括了有着各种肤色说着各种语言的全世界友人,远远望去就像联合国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繁乱的场面足以令向来以淡定著称的“学术姐”江心雁晕头转向。好在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格子衬衫牛仔裤,斜挎着电脑包的中国青年向她走了过来。看见他手里举的A4纸上写得歪歪扭扭的自己的名字,江心雁这才塌了心,像是公园里的失散儿童找到了广播站。“你好,请问你是江心雁吗?我是高卓。”

第二个困难出现在自己租好的公寓房间。虽是和另两名中国女生合租,不过她们要过一两天才到。当江心雁走进自己的新家,这才傻了眼:当初贪便宜租的是不含家具的房子,却不曾料到它“不含”得彻底,“家徒四壁”,一个字都不错。没有床,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锅碗瓢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没有家人,没有朋友。鲁滨逊当年也不过如此,江心雁心想。没办法,只有再麻烦她唯一认识的人——高卓师兄。作为学生会主席,高卓自然也是责无旁贷。于是接下来的三天,高卓开车带着江心雁买家具办手续置办家伙什儿,堪比奥运会十项全能,这才整出了个家的样子。江心雁想着,如此麻烦人家,怎么也得酬谢一番,于是这才决定和刚来的两位室友一起做一顿丰盛的晚宴,犒劳高卓师兄。

高卓师兄进了门,拿出一瓶葡萄酒:“在楼下就闻见你们这儿的香味了!没来及带什么菜,就买了瓶葡萄酒,新西兰产的,口感肯定错不了。都到二十一岁了吧?”

琳达快人快语:“您看我像几岁的,主席大人?”琳达是江心雁的室友之一,来Z大读社会学博士,却和学生物的江心雁一见如故,很快成了好姐妹,一聊聊一宿。江心雁后来发现,琳达似乎有种特别的能力,跟陌生人一聊就熟,特容易和人搭上话,而且是中外男女老少通吃,她的热情周到经常让作为同龄人的江心雁羡慕不已。

高卓一挥手:“嗨!别老‘主席’‘主席’地叫啦,显得我脱离群众!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大伙纯凭着热情办点儿小事而已。”

琳达开心地说:“好啊好啊!高主席,我申请加入!”

“当然没问题!”高卓环顾四周,问道,“你们这儿是两室一厅啊,怎么住了三个人?”

“哦,我睡客厅,地方够了。”杜晓佳端着盘菜,从厨房里款款走出,“一个月房租能省下两百一十多块,网费也能省个二三十,连电费、水费分摊下来都比一个人住划算!”

江心雁不由得感叹道:“算得真够细的!”杜晓佳的精打细算从她搬进来的第一天起就显露无遗。从手机用哪家公司的好,到蔬菜水果哪家超市卖得最便宜,从申请什么信用卡返利最多,到上网去哪儿“进货”折扣最低,她的小算盘都打得一清二楚。江心雁和琳达经常纳闷儿,杜晓佳的脑子里哪儿有地方装下这么多零七八碎的点子。江心雁从生物学的角度解释说,这是生物在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环境中演化出的具有竞争优势的特化能力,是生物适应极端环境的表现;而琳达则从社会学的角度认为,这是消费社会对人的价值观的异化所建构出的畸形的行为准则,是当今社会的悲哀。两人当时就此讨论了半个小时才发现,其实她们说的本是同一个意思,对此类现象的态度也完全一致。

高卓像是想起了什么:“人多好啊,热闹!我也有个室友,可他天天宅在自己房间里,作息颠倒,神出鬼没,也不知道是在家呢还是不在家,是睡着呢还是醒着呢。我想见他都得先电话预约!还是你们这儿好。”

Z大中国学生会新成员琳达发表了不同意见:“哪儿啊,你是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这楼年久失修,屋里哪儿哪儿都出毛病。不该漏的地方老是漏,屋顶漏,水龙头漏,暖气也漏。该漏的地方却不漏,你像那浴缸,就老堵着。”

“嗨,都一样,这边儿的房子都差不多。”高卓一脸沧桑地说,随后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表示抗议,“先吃饭吧,边吃边聊!菜都凉了。”

四人坐定,望着满桌令人垂涎欲滴的丰盛饭菜:烧糊了的红烧排骨、有点儿生的土豆炖牛肉、盐放多了的西红柿炒鸡蛋,以及颜色十分可疑的菠菜豆腐汤。毫无疑问,这些都是新生们出国前几个礼拜跟老爸老妈学来的拿手绝活——当然,是山寨版的。江心雁还是为这桌菜感到自豪的——这是个开始,更重要的是,这顿晚宴标志着这间三天前还空空荡荡的大房子终于有了点儿“家”的味道。

琳达打破了沉寂:“感谢高卓师兄,开车带江心雁去中国城给咱们买回了这么丰富的原料!来,咱们先敬师兄一杯!”

江心雁不忘了调侃琳达两句:“也就是师兄要来,我们琳达才难得勤快一次,一口气儿做了两道菜!”

“怎么样,我的手艺不赖吧?”琳达不无自豪地说。

“不错,相当不错。”高卓并没有抬头看琳达,而是转过头对江心雁说,“对了,江心雁,明天下午学生会有个一年一度的新生欢迎烤肉宴,就在湖边,你们都来吧!新生免费,以后可没这待遇喽!”

江心雁笑着说:“听着像卖西瓜的进货,趁着新鲜赶紧多进点儿,熟过了就卖不出去啦!”

杜晓佳也跟着表态:“放心吧,我读的硕士项目就一年,明年我们主动下架!”

“嗨!怎么把我当拐卖妇女的人贩子了!”高卓摊摊手,作无辜状。大家哄堂大笑。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饭桌上的话题不可避免地触及到了留学生之间几乎每回聊天都会谈到的前途和将来问题。在这个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江心雁的态度是坚定的——至少她认为自己是坚定的。她喜欢做科研,并且将来准备回国找教职。她喜欢学术的生活,因为每天都能学到新的东西,为寻找更本质的答案而奋斗。她厌恶天天过朝九晚五、机械重复的日子。而杜晓佳则是截然相反——她希望能在美国找到和她的金融专业对口的工作,能立住脚,待遇别太差就行。等攒几年钱,嫁人,拿绿卡,把父母也接过来住——美国的环境多好呀!

“听说近两年海归的待遇是一年不如一年,跟国内那么多有经验有关系的同龄人竞争,难哪!”杜晓佳为江心雁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著感到不解,“你没想过学点儿别的,好找工作的,也给自己留条退路?你觉得做学术就一定能给你带来想要的东西?”

江心雁毫不退让,针锋相对:“做学术不是为了得到或者逃避什么,而是真的喜欢,觉得有意义。”

在旁边隔岸观火半天没找着插嘴缝隙的琳达坐不住了:“唉呀,你们说什么呢,我头都大了!干嘛活得那么累呀?享受现在,走一步看一步呗!”

高卓颇有主席范儿地笑着作总结性发言:“也对,不用这么早定下来。你们远渡重洋,就是来给自己一个回答。”

“那高卓师兄,你有答案了吗?”琳达瞪着大镜片后面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问道。

高卓似乎很享受这种戏剧性的瞬间,慢悠悠地说道:“作为过来人,我的答案就是:来者不拒,逝者不追!”说罢端起酒杯,“来,为你们即将迷茫的苦逼生活,干杯!”

2012年4月5日星期四

北雁(前言)

准备连载一篇小说。

其实我真的不会写小说。本来打算写一个关于海外留学生活的剧本,算是给我的青春一个交待。写来写去发现还是先把故事讲清楚最重要。这篇东西就当是我自己给自己讲的一个故事吧。连载在这儿,虽然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见,不过至少对自己是个督促,希望不至于盖出又一座烂尾楼。计划从明天开始,尽量每周更新,争取两三个月内完篇。反正你们祝我好运吧。

哦对了,补充一句,本故事纯属虚构,严禁对号入座,如有雷同,也绝非代笔。特此声明。

2012年2月25日星期六

枕头人的故事

(摘自马丁·麦克唐纳《枕头人》)

卡图兰:不,我讲个别的。我讲个什么呢?

迈克尔:讲个《枕头人》。

卡图兰:(微笑)为什么《枕头人》?(迈克尔耸了耸肩)哎呀,这故事有些日子没说了,是吗?

迈克尔:是啊,这故事好像,有些日子没说了。

卡图兰:让我想想,怎么开头的...?

迈克尔:“从前”...

卡图兰:我知道,但我在回想这故事怎么开头的...

迈克尔:(不耐烦)“从前”...

卡图兰:好了,上帝。(停顿)从前...有一个人,长得跟正常人不一样。他有九呎高...(迈克尔抬头看着,轻轻地吹着口哨)他全身上下是松软的粉红色枕头:他的胳膊是枕头,他的腿是枕头,他的身体也是一个枕头;他的手指头是细细的小枕头,甚至他的头也是一个枕头,一个圆形的大枕头。

迈克尔:一个圆枕。

卡图兰:一个意思。

迈克尔:可我喜欢“一个圆枕”。

卡图兰:他的头是一个圆枕。头上有两只纽扣眼睛,还有一张微笑的大嘴一直在微笑。所以你总能看到他的牙齿,他的牙齿也是枕头,小小的白枕头。

迈克尔:“枕头”。你的嘴笑起来就像那个枕头人。(卡图兰傻呵呵地微笑了一下。迈克尔轻轻地抚着他的双唇和脸颊)

卡图兰:枕头人必须这个样子,他得让人感到温和与安全,因为这是他的工作。因为他的工作是很悲伤、很艰难的...

迈克尔:嗯,是这样。

卡图兰:每当一个男人或女人由于生活极其苦难而非常非常悲哀时,他们只想了断这生活,他们只想了断他们的生命,了断他们的痛苦,正当他们自杀时,用剃刀、用子弹或用煤气或...

迈克尔:或跳下什么高楼。

卡图兰:对。用他们喜爱的自杀方式——“喜爱”这词应该不对,但不管如何,正当他们自行了断时,枕头人会来到他们身边,坐在他们身旁,轻轻地揽着他们;他会说,“等一等”,时间会奇怪地慢下来,当时间慢下来的这会儿,枕头人会回到那男子或那女子的童年时代,回到他们可怕的生活还不曾开始的时候;枕头人的工作是非常非常悲哀的,因为他的职责就是让孩子们自杀,以避免他们日后在经历了苦痛的岁月之后再走同样的路:对着煤灶,对着枪口,对着湖水。“可我从没听说过年幼的孩子会自杀。”你会这样说。而枕头人总是建议孩子们把自杀弄得像是不幸的事故:他会指给他们那种像装了糖豆一样的药瓶;他会告诉他们从两辆车之间突然窜出是多么危险;他会提醒他们怎样扎紧没有透气孔的塑胶口袋。因为对妈妈和爸爸的情感来说,五岁的孩子死于不幸的事故总要好过五岁的孩子为了逃避痛苦的生活而自杀。不过,并非所有的孩子都喜欢枕头人。有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就不相信枕头人。当枕头人告诉她生活的阴暗以及她面临的苦难时,她赶走了他,枕头人哭着走了,他滴下了一滴滴那么大的泪珠,积了一大摊水。第二天夜里又有人敲那女孩卧室的门,女孩说,“你滚开,枕头人,我告诉你了,我很快乐。我一直很快乐,我会永远快乐。”但这次不是枕头人。是另一个男人。女孩妈妈不在家,这个男人每当她妈妈不在家时就钻进她的卧室,不久,她变得很痛苦很痛苦;当她二十一岁坐在煤灶前时,她对枕头人说,“你为什么不想法子劝说我?”枕头人说,“我想尽了办法劝说你,可你那时实在是太快乐了。”当她把煤气阀开到最大时,她说,“可我一直不快乐。我一直不快乐。”

迈克尔:嗯,请你跳到结尾,好吗?这有点无聊。

卡图兰:迈克尔,这很粗鲁,真的。

迈克尔:哦。对不起,卡图兰。(停顿)可是请你跳到结尾,好吗?

卡图兰:(停顿)好吧...枕头人的结尾...听着,当枕头人成功时,一个孩子就悲惨地死去。而当枕头人失败时,一个孩子就活在苦难中,长大成人后依然过着痛苦的日子,然后悲惨地死去。枕头人,那么高大,那么松软,只能整天转来转去地痛哭,他的屋子里积满了一摊摊泪水,于是,他决定再做最后一次,就不做了。他去了一条清澈的小河边,那是他过去...

迈克尔:我喜欢这...

卡图兰:他随身带了一小罐汽油,小河边有棵大垂柳,他坐在垂柳树下,他坐着等了一会儿,树下堆着所有的小玩具,还有...

迈克尔:你说都有哪些玩具。

卡图兰:有一辆小汽车、一只小玩具狗,还有一个万花筒。

迈克尔:一只小玩具狗?!它会叫吗?

卡图兰:它会什么?

迈克尔:它会叫吗?

卡图兰:呃...会叫。反正,附近停着一辆小小的大篷车,枕头人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接着听到一个男孩说,“妈妈,我去外面玩一会儿。”妈妈说,“好的,儿子,别忘了回来吃点心。”“我不会忘的,妈妈。”枕头人听到那孩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垂柳树下站着的不是一个小男孩,是个枕头孩。枕头孩对枕头人说“你好”,枕头人对枕头孩说“你好”,他们俩玩了一阵玩具...

迈克尔:玩小汽车、万花筒和那只会叫的小玩具狗。不过我敢说玩得最多的是那只小玩具狗,对吗?

卡图兰:枕头人告诉枕头孩他的痛苦的工作和死去的孩子以及所有的那些事,小枕头孩一听就领会了,因为他是那么快乐的一个孩子,而且他一心一意想帮助别人,他把那罐汽油洒满了全身,他那张微笑的嘴微笑着。枕头人含着那大颗的泪珠对枕头孩说“谢谢你”,枕头孩说“不要紧,你告诉我妈我不能去吃晚上的点心了。”枕头人撒谎说,“好,我会的。”枕头孩划着了火柴,枕头人坐在那儿看着他自焚,当枕头人正要隐去时,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枕头孩那张微笑的嘴渐渐变为灰烬,只剩下虚空。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眼。而他最后听到的是他从未想到过的声音。他最后听到的是那数千个孩子的惨叫声,他们在他帮助下自杀了又活了过来,而不得不忍受他们命中注定的冷酷、黑暗的生活;由于他无法再去帮助他们避免这种苦难,他们当然只能完全独自地自我虐杀,所以他们在悲苦地号叫着。

迈克尔:嗯。(停顿)我还不理解这结尾,呵,于是枕头人就消失了?呵。

卡图兰:他就消失了,是的,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迈克尔:消失在天空中。

卡图兰:消失在天空中。消失在所有的地方。

迈克尔:消失在天堂。

卡图兰:不。消失在所有的地方。

迈克尔:我喜欢枕头人。他是我的最爱。

2012年2月6日星期一

两个世界的中指

半个月前,韩寒与方舟子的博客“论战”拉开大幕,现如今战火几乎蔓延到了中文网络世界的每个角落。本以为这件事也会同无数其它的“网络热点话题”一样,成为浪花拍在沙滩上旋即破碎的泡沫,没想到它竟愈演愈烈仿佛海啸冲上陆地,足见“两军将领”号召力之巨大,以及社交网络传播面之宽广。

可一进入“持久战”阶段,双方的“兵力”、“装备”、“战术”以及“部署”全已纷纷亮相、展露无遗,顿觉此事甚为无趣。韩寒与方舟子,虽然同为拿笔杆子的,可惜一个是文学与杂文作家,一个是科普与打假作家,两者需要用完全不同的角度审视人间万物——一个是直觉与感受,一个是实据与论证。压根儿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自然打不出一个世界的仗,因此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辩论,仿佛御宅族与旅游党,终究无缘修得同船渡。

方舟子认为,十几岁的年龄段,必然不能那么旁征博引,必然写不出中年人才有的生活感悟,而韩寒恰恰是一个极其爱好装逼的文艺青年,早年一贯地喜欢卖弄文字假深沉。

方舟子认为,在文章里描写的场景,必然应与作者所处时代相符,而韩寒所从事的那种叫做“创作”的工作,恰恰需要想象力的天马行空,艺术虚构允许将道听途说的事件、观点化为己用。

方舟子认为,韩寒如果不是因为心虚,必然会完全理性地回应别人对他的质疑,而韩寒恰恰是一个意气用事、热血未冷的人,看重自己的尊严、名誉以及起码的道德操守(一个正常社会里的人不应该看重这三样东西吗?)。

方舟子认为,一个人在不同的场合回应同一件关于自己的事,必然应该前后一致符合逻辑,否则就说明他(她)根本没干过那件事,而韩寒恰恰是一个随性的人,情感时常主导了思考,说过什么自己都未必留意。

所以,方舟子一口咬定韩寒的作品有人代笔,而韩寒觉得这简直荒谬。

韩寒认为,方舟子不遗余力地从他的作品里寻找蛛丝马迹,试图证明代笔的假设,必然是存心泼粪故意抹黑他,而方舟子恰恰是一个对未知的真相有着强烈的兴趣,敢于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一个称职的科学工作者不应该这样吗?)。

韩寒认为,他已经拿出了手稿等足够的“证据”说明自己的清白,对方却仍在不断质疑诸如为什么手稿这么干净之类的怪异问题,必然属于诽谤,而方舟子恰恰是一个对任何不符合他逻辑的事物都感到好奇的人。

所以,韩寒一口咬定方舟子就是要搞臭他,侵犯了他的名誉权,而方舟子觉得这简直荒谬。

这是两个方法论完全不同的人的隔空“论战”,就好比足球队和篮球队打比赛,你说我的转身推射三秒违例,我说你的三分远投越位在先。

这件事必然没有最终结果,无论法院如何判决,韩寒的粉丝还是继续嘲笑方舟子的迂腐,方舟子的拥趸照样继续质疑韩寒的漏洞。麻烦就麻烦在二人都是公众人物,因此闹出这样的轩然大海啸以后,两人的名誉权和公信力其实都遭受重创。

如果你问我对这件事的观点,我会回答,我不赞同的是刚才那几段排比中每一段的前半句,既包括方舟子的,也包括韩寒的。没错,我就是传说中的“骑墙派”。可我总是大言不惭地觉得,这回不是我骑在墙上,而是他们俩人都在沟里。

平心而论,方舟子唯一比较站得住脚的怀疑,是为什么韩寒对于他自己的作品那么不熟悉。这就得问问韩寒对待他自己作品的态度了。另外,起先方舟子一方还质疑韩寒近几年的“公知”、“意见领袖”等等光环是否有团队包装的幕后推手,后来韩寒还没来及好好回应,话题就完全转向“是否代笔”了。故此处存疑。

最后,送方舟子一句《我爱我家》里贾志国的台词:“您这才能窝在家里写科普文章可是可惜了。您应该到安全部去,兴许能为保卫国家安全做点儿贡献!”

送韩寒一句歌词,也是《我爱我家》里小张的台词:“早知道伤心总是难免的,你又何苦一往情深?”

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

剧社的意义

两个月没写博客,再次进到这个界面都有些生疏。沉浸于科研和剧社的事务,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欲望被拆分、击碎,融化于无形。春晚已经结束,两部剧成功上演,剧社的活动暂告一段落,终于想要为剧社两个多月来的成果写点儿什么,记录下和剧组的朋友们值得回忆的点滴,趁我们不可避免的分离和遗忘之前。

写《嫦娥的秋天》的想法完全起源于去年九月份在北京看的一部剧《北京好人》,在北大百年讲堂多功能厅,是当时北京国际青戏节的剧目之一。在演后谈环节,导演提起,鲁迅《故事新编》的价值往往被人们轻视了,其实《故事新编》很适合被改编为戏剧。——于是我便有了实践的想法。(实际上《故事新编》早被林兆华改编过搬上了人艺的舞台,不过为了避免被其影响,我并没有找来看)

而另外一部相声剧《葫芦僧判断葫芦案》则完全是自娱自乐的产物,也是我暗下决心,最后一次让思想性向娱乐性妥协。压根没想过可以搬上春晚,直到剧社第一次聚会挑选春晚剧目时大家产生了价值观的分歧,我才决定使用两个风格迥异的戏,适应观众各异的胃口以及剧社大伙多样的追求,各取所需。

我或许是个天生停不了操心的人:成立剧社的时候担心没人呼应,定了春晚剧目担心没人演,建了剧组担心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排练浇灭大家的热情,连上了舞台我也止不住担心演员忘词音乐出错灯光故障观众扔鞋,站在舞台侧边,心跳起码一百二。

是剧社的你们,让我终于明白这一切有多么多余和可笑。就如陈静远事后总结的,正是各位导演、剧务和演员的努力,才使得每个人都只用专心做好一件事。一部剧从无到有,从一个想法到搬上舞台,是无比繁杂的过程,缺了哪一环都不成。每个人各司其职,各尽其力,这个团队值得我们信赖,也给了我太多的感动。唐导直到紧急回国前几天还在指导排练;潘导精心制作的剧组小站给了我家一般的温馨感觉;陈榕每个周末不辞辛苦地从城中心赶来排练;霍然在赶论文最忙的几天仍然准时出现在排练场;张昊住在Argonne依然每次毫无怨言地奔波往返;李玥铭在演出现场遇到麦克风意外时表现得镇定自若,结果喊得第二天嗓子都哑了;苏威、曾婕面对又长又多的台词,一遍遍充满耐心地练习、琢磨,弄得我每次纠正他们的时候内心都充满着“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自责;还有陈静远大段独白震住全场的气场,周晶“自毁形象”的卖力演出,马志莹的“临危受命”...每个人都从自己繁忙的科研、工作和生活中挤出一点一滴的时间,为这两部剧而奋斗着。还有杜琳、陈静、邓志有、王佶扬、韩晗、刘毓文、何斌、徐健、王一凡、赵颖、杨歌,不一而足,我只想说,感谢。

其实,我总是尽量避免对剧社的兄弟姐妹们说“感谢”,因为那听起来更像是谁在帮我达成我的什么愿望、完成我的什么任务。而我希望的是,大家在一起玩的气氛中排戏,通过排练和剧组活动,使得剧组的每个人都能获得精神交流的快乐。进而,或许可以产生一种共同的梦想,一种用戏剧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梦想。在和你们的一次次精神碰撞产生的火花中,我看到了这种激情。我能感受到,剧组作为一个整体,共同为完成同一个目标而努力。这是一种美妙的集体体验,其中或许夹杂着压力和焦虑,但它们却恰使最终鲜花盛开的一刻更加梦幻——就像为什么八零后总是喜欢怀念中学时光一样。

这是我的戏剧梦想。当然,追梦的过程是需要付出的。我的风格是决定要做就要争取做到最好。写本子、拉人、讨论、修改、召集剧组、排练,阅读戏剧书籍学习经验,以及联系落实与这两部戏相关的琐事,确实占用了不少时间。可是,我们能紧握在手心的,只有自己的时间“货币”,我们可以选择把它花在不同的地方。我们这一代的欲望太多——这里的欲望不仅仅指物质享受、金钱肉欲,更包括兴趣爱好、精神寄托,甚至也包括爱情、理想这些闪着金光的高尚词汇——多到得不到它们产生的失落感时常会吞噬已拥有的一切带来的快乐。欲望太多导致精力的分散,能做好一件事就已经不易。我选择扔出一大把手上的时间“货币”,追寻戏剧的意义,用戏剧的方式表达自我,似乎也不是个太坏的主意。

我有剧社的伙伴们,有辛苦却开心的排练时光,我为有你们而骄傲自豪。带领剧社准备春晚的日子留给了我那么多的眷恋,将来回想起来,一定还是热血不冷。昨天想到这里,脑海中不知怎的就冒出了《老男孩》的旋律。找来MV看,难以抑制的感动奔腾而下。

青春如同奔流的江河
一去不回来不及道别
只剩下麻木的我没有了当年的热血
看那满天飘零的花朵
在最美丽的时刻凋谢
有谁会记得这世界他来过

当初的愿望实现了吗
事到如今只好祭奠吗
任岁月风干理想再也找不回真的我
抬头仰望这漫天星河
那时候陪伴我的那颗
这里的故事你是否还记得

我并不否认,当初建立剧社,想让自己的声音被听见、被关注、被欣赏是其中的原因之一。表达以及被关注的渴望是每个人出于自我意识的本能,使我们的精神得到满足。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一直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要给青春一个交待。面对时间我常常感到恐慌,青春溜走得太快,我不能就这么昏昏沉沉地任它流淌下去。唯有创造,才是人类对抗永恒的唯一方式。

潘导说:“登台于我只是一瞬,但是当我在光芒中握住同伴的手时,我感觉我会终生铭记这一刻。”我喜欢这句话。

剧社可爱的兄弟姐妹们,春节快乐。